本經疏證
- 作者
- 鄒澍
- 朝代
- 清
- 年份
- 公元1832年
- 品質
- 90%
本經疏證
序
醫道之見於載籍者,《靈樞》、《素問》、《難經》而上,《神農本經》為最古。諸經所論在審病,《本經》所論在主治,道實相為表裏。惜其傳授姓氏不可考,人遂以為漢人所假託。然秦人焚書,醫藥之書不毀,其為上古所遺無疑。後之繼是書而作者,陶隱居《別錄》為最善。乃宋、金、元以來,著本草書者十數家。其言愈多,其道愈歧。其說愈新,其旨愈晦。則皆求勝於《本經》,求加於《別錄》,而失之龐雜蕪穢者也。世醫相沿承用,不知其非。即號稱名醫者,又止講臨證、習方書,而於《本經》與《別錄》,則以尋常本草書視之,不能參互考訂,疏其文,而證其解。故古人用藥之意,與藥之所以愈病,其說隱晦淹塞,以至於今。不知一病有一病之方,一方有一方之藥,一藥有一藥之效。不能審藥,何以定方,不能定方,何以治病。此閏庵鄒君所以有《本經疏證》之作也。
閏庵,籍隸武進,為鄒道鄉先生後裔。敦行誼,通儒術,而隱於醫。性耽著述,所撰雜文甚多。其為是書也,以《本經》為主,以《別錄》為輔,而取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、《千金方》、《外臺秘要》與《唐本》、《圖經》,兼取六經、五雅、諸史、《說文》,旁及道經、佛書、群芳譜、名人著作。凡有關於論藥者,為之疏解辨證。或論病之所宜藥,或論藥之所宜病,與夫當用、不當用之故。務求其精,毋失於麤。務求其真,毋惑於似。反覆校勘,一掃本草諸家尨雜蕪穢之言,而歸於至當。使藥品之美畢彰,而《本經》之旨益著。由是而審證用藥,審藥定方,安有不起之病哉!至於唐以後之書,或引焉,或缺焉,或仍焉,或駮焉,或取之而不盡取焉,要以明《本經》之主治者為準爾。
湯子卿鹺尹,與君莫逆交,素工岐黃術,篤嗜此書,欲謀刊布而以問余。余受其書而讀之,例則箋疏之例,體則辨論之體,思則幽邈之思,識則卓越之識,絕非近世醫書可比爰。乃商諸同志,捐貲集腋,以成其事。余素不知醫,余以信湯君者信鄒君,則其書之必傳於後,可知也。其他所撰述之文,必傳於後,亦可知也。則鄒君之藉以不朽者,其在於此歟!抑不僅在於此歟!
古歙洪上庠敘
鄒潤安先生傳
同里周儀顥撰
先生諱澍,字潤安,晚號閏庵,姓鄒氏,道鄉先生二十六世孫也。曾祖諱應智,祖諱協鳳,父諱汝奎,代有隱德。前母陳氏,母馬氏,繼母惠氏,先生年十六失恃,哀毀骨立。事父及繼母甚孝,閱六載,又遭繼母喪,哀毀如喪所生。家故貧,艱於就傅,勤苦自勵,於書無所不窺。雖沍寒盛暑,披覽不輟。其於日月之疾徐盈縮,星辰之遲留伏逆,江淮河漢之脈絡條理,南朔東西之阨塞險要,皆能洞悉原委,曉暢機宜。故其發於詩古文詞者,卓然可傳。
論曰:「先生以積學敦庸行,為世通儒,獨溫溫無所試,人多惜之,然即其所就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,其所以嘉惠後學者,非淺鮮也,而世徒以醫知先生,豈真知先生者哉!」
例言
一、是編為潛江劉氏《本草述》而發。潛江博極群書,研精薈萃,積三十年始成。書中多引東垣、丹溪、海藏、潔古,而於張長沙、孫真人略焉。故先生專由《本經》,抉發精蘊,《別錄》則主張長沙、孫真人為多。補苴罅漏,足為劉氏功臣。
一、先生底本以朱墨分寫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,今用陰陽文別之,便於一覽暸然。
一、是編引證淵博。凡經史子集、釋典、道藏、泰西域外之書,佐引無遺。間有不能解者,未敢點竄,寧存其真,勿失之誣。
一、是編用意已詳自序。其中推闡盡致,指實叩虛,一言再言,往復不已。誠如自序所云「若人終不喻者,蓋其意專欲人之能喻也」,閱者勿嗤詞費焉。
一、先生疏證藥味,六年始畢。其疏證藥味年月分,著卷首,庶後之閱者,知先生用心之專且久如此,故不以重複為嫌。
一、是編係門下士抄錄,先生未及訂正而卒。底本如虋冬之「虋」,人薓之「薓」,茈胡之「茈」,澤藛之「藛」皆書作「門」、「參」、「柴」、「瀉」,今依《說文》、《爾雅》改正。此外,字畫譌誤,亦隨時點定。
本經疏證目錄
第一卷
- 丹沙
- 雲母
- 礬石
- 消石
- 芒消
- 赤消
- 滑石
- 禹餘糧
- 紫石英
- 赤白石脂
- 菊花
- 人薓
- 天虋冬
第二卷
- 甘草
- 地黃
- 朮
- 女萎
- 茈胡
- 麥虋冬
- 獨活
- 防風
第三卷
- 薯蕷
- 薏苡仁
- 澤藛
- 細辛
- 芎藭
- 黃連
- 黃芪
第四卷
- 蒲黃
- 五味子
- 蛇牀子
- 茵蔯蒿
- 王不留行
- 升麻
- 桂
- 柏葉實
- 茯苓
- 酸棗
- 檗木
- 乾漆
第五卷
- 髮髲
- 人尿
- 裩襠
- 龍骨
- 阿膠
- 雞屎白
- 雞子黃
- 雞子白
- 石蜜
- 牡蠣
- 文蛤
- 橘柚
- 大棗
- 麻子仁
- 飴餹
- 冬葵子
- 瓜蔕
- 瓜子
右上品,石十一味,草二十四味,木六味,人三味,獸二味,禽三味,蟲魚三味,果二味,穀二味,菜三味。
第六卷
- 雄黃
- 石膏
- 凝水石
- 乾薑
- 生薑
- 葛根
- 栝樓根
- 栝樓實
- 苦薓
- 當歸
第七卷
- 麻黃
- 通草
- 芍藥
- 瞿麥
- 百合
- 知母
- 𦮷母
- 黃芩
- 紫菀
- 薿冬花
- 敗醬
- 紫薓
- 石葦
- 白薇
- 艾
第八卷
- 王瓜
- 海藻
- 防己
- 紅藍花
- 牡丹
- 白前
- 桑根白皮
- 竹葉
- 竹筎
- 吳茱萸
- 梔子
- 枳實
- 厚朴
- 秦皮
- 山茱萸
- 紫葳
- 豬苓
第九卷
- 馬通
- 羊肉
- 露蜂房
- 鼈甲
- 蠐螬
- 蜚蝱
- 䗪蟲
- 梅實
- 大豆黃卷
- 赤小豆
- 酒
- 稉米
- 小麥
- 麴
- 大麥
- 豆豉
- 蔥
- 薤
- 蘇
右中品,石三味,草二十八味,木十一味,獸二味,蟲五味,果一味,穀八味,菜三味。
第十卷
- 伏龍肝
- 鉛丹
- 代赭石
- 戎鹽
- 大鹽
- 鍛竈下灰
- 漿水
- 潦水
- 甘瀾水
- 麻沸湯
- 泉水
- 附子
- 烏頭
- 天雄
- 半夏
第十一卷
- 大黃
- 葶藶
- 桔梗
- 旋覆花
- 藜蘆
- 射干
- 蜀漆
- 甘遂
- 白斂
- 大𦺩
- 澤漆
- 蕘花
- 牙子
- 商陸
- 白頭翁
- 葦莖
- 連翹
- 陸英
- 蒴藋
- 芫花
第十二卷
- 巴豆
- 蜀椒
- 椒目
- 皂莢
- 訶梨勒
- 梓白皮
- 豬膽
- 豬膏
- 豬膚
- 蜘蛛
- 水蛭
- 蜣螂
- 鼠婦
- 衣魚
- 新絳
- 桃仁
- 杏仁
- 甘李根皮
- 醋
右下品,石水十一味,草二十三味,木六味,獸三味,蟲六味,果三味,穀一味。
三品,總石二十五味,草七十五味,木二十三味,人三味,獸七味,禽三味,蟲魚十四味,果六味,穀十一味,菜六味,凡百七十三味。
序曰「予治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,用屬辭比事法。於不合處,求其義之所在。沿郤尋窾,往往於古人見解外,別有會心。然每論用藥,則不能稍有異同也」。友人楊君穆如,《本經》之學素深。壬辰秋,偶因過訪,叩其治《本經》法,楊君甚稱《本草述》精博。《本草述》者,予蓋曾讀焉,而苦其冗蔓者也。楊君言劉潛江,文筆萎薾,用意甚深,能熟讀之,略其繁蕪,則精博自見。因講芍藥一味,予為心醉,歸而朝夕誦之,覺其旨淵然無盡。然微嫌其用力於張長沙、孫真人猶少也。因以己意,取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為經,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、《千金方》、《外臺秘要》為緯,交互參證而粗織之,務疏明其所以然之故。是年冬,疏證藥六味,求正楊君,楊君深以為善,但謂「似獨為漢唐時用藥發者。實則後世纘論,悉有精詣,不可廢也」,予敬諾焉。
思夫古今至遠,賢哲至眾,一簣之加,詎謂必無。第大經大法,既已森然,縱繼長增高,恐終未能超軼於規矩準繩外也。爰將仲景所用藥百七十味,先究心焉,凡六易寒暑,克成是編。嗚呼!炎軒二帝開物成務於前,南陽華原紹志述事於後,其旨博大淵微,淺學後生詎能洞徹底蘊,顧就彼此契合求其所以同,後先齟齬求其所以異,期於心有所得,用有所徵,斯已矣,敢曰為古聖賢闡發義理哉!從子豫春學於予,於是編討論校錄之力不少,茲欲次第而編輯之,爰書其緣起如此。
道光十七年首夏鄒澍序
編輯既定,再四校覆。書中疵累不一,摘其最大而有悖古人體制者四端,謹疏於首:
一曰「攛改古書,以成己意」也。楊君穆如初旨,欲邀諸同人將《本草述》汰蕪存真,各為刪本,間日出以相示,互為印證,以期毫無遺撼。時和其說者,有余君敏求、魏君培之。予則謂:「劉潛江不全體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。即及之,亦視同海藏、東垣。而於金元諸家,無論是非,必欲令成一貫,以是左牽右挽,馴至辭費。若加刪汰,定至轉失本真。何如即其聯合之法,取以聯合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、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、《肘後》、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。」諸君咸謂為然,遂以此見推,因有是作。篇中述潛江語,並芟改所餘,職是故耳。要之,潛江及盧氏父子,皆於此中,實有所得。誠可謂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者,故不敢避「攛亂古書之妄」云。
二曰「譬喻冗雜,不就軌範」也。梅勿庵治算學,凡拈一義,必反覆曲折,務推明其故。一若人終不喻者,圓球之外譬以圓燈,甚至壍堵陽馬,立錐鼈臑,無不指實課虛,推闡盡致。因自謂「章繁句複,往復諄然。必如此,始可自信,以信於古人」。予於此篇,無論村夫圃叟,婦孺臧獲,凡於物理有關,無不詢訪厥由,苦思力索,期於有補。展卷自觀,罕譬曲喻,誠有如勿庵所云者。拘滯固陋,貽誚通方,真不免矣。聵者與人言,每高其聲,惟恐聰者不聞也。體其用心,亦良苦哉!
三曰「任情馳騁,渾忘畛域」也。論藥、論方、論病,各有界限。第方,以一味出入,而所主迥絕;以羅列殊致,而治效略同。不從異同闡抉,於何明藥之底蘊?病有絲毫變異,頓別陰陽。有寒熱互陳,須嫻操縱。不執兩端究詰,於何識處方之化裁?以是篇中,每緣論藥,竟直論方,并成論病。越畔之思,固難免矣。但果能有益於明哲,亦何嫌引罪於顓蒙。所期大雅之裁成,不愧芻蕘之獻納,是則區區之微忱矣。
四曰「疏密錯出,不歸一律」也。古人著書,體制既定,自能首尾相稱,決不彼此參差。從未有密,則辨析黍銖,疏或大綱未舉,相間錯雜,如不出一手者,此編殆不免焉。區區之私,嘗謂「古人之書,苟非經典,吾以為師,不以為法」。師者,仿其用心;法者,奉為楷則。明哲之士,倘能以用心知我,篇中原頗有指南。特文字考據,積習未除,一章之中,自爾行所當行,止所當止。及統會全局,反致不能規規繩墨耳。年齒未盡,誓尚補苴,若得同心,證其不逮,尤不能無望也。
六年夢夢,一旦爽然,至今日,芟夷槎枿,抉摘疵纇,自以為昭然矣。焉知後日視之,不仍為夢夢耶?爰書起訖之所自如左,俾後之悼今,不忘今之悼昔也。
道光壬辰九月始,竟其年冬,疏證藥九味:
人薓 黃芪 甘草 桔梗 桂 芎藭 芍藥 當歸 牡丹
癸巳緣族中纂修家乘,終歲未暇,至甲午夏,疏證藥十一味:
麥虋冬 乾地黃 朮 黃連 黃芩 知母 麻黃 細辛 茈胡 獨活 防風
乙未春,疏證藥十五味:
紫菀 薿冬花 瞿麥 冬葵子 王不留行 連翹 葶藶 敗醬 牙子 澤漆 蕘花 大黃 大𦺩 甘遂 芫花
乙未秋,疏證藥十味:
附子 烏頭 天雄 五味子 半夏 紫葳 射干 商陸 藜蘆 蜀漆
乙未孟冬,疏證藥十一味:
葛根 栝樓根 栝樓實 王瓜 天虋冬 防己 通草 白斂 澤藛 海藻 石韋
丙申仲春,疏證藥十四味:
稉米 小麥 麴 大麥 麻子 赤小豆 薏苡仁 大豆黃卷 淡豆豉 飴餹 酒 醋 蔥 薤
丙申季秋,疏證藥十二味:
乾薑 生薑 百合 薯蕷 橘柚 大棗 蜀椒 椒目 梅實 桃核仁 杏核仁 李根白皮
丙申仲冬,疏證藥十七味:
瓜蔕 瓜子 枳實 厚朴 柏葉實 酸棗仁 山茱萸 吳茱萸 訶梨勒 桑根白皮 檗木 乾漆 梔子 梓白皮 秦皮 皂莢 巴豆
丁酉孟春,疏證藥二十二味:
茯苓 豬苓 竹葉 竹筎 裩襠 石蜜 露蜂房 鼠婦 衣魚 蜣螂 蜚蝱 水蛭 䗪蟲 蠐螬 蜘蛛 鼈甲 文蛤 雞屎白 雞子黃 雞子白 龍骨 牡蠣
丁酉仲春,疏證藥二十一味:
髮髲 人尿 豬膽 豬膏 豬膚 羊肉 馬通 阿膠 丹沙 雲母 礬石 消石 朴消 芒消 鉛丹 伏龍肝 水五種
丁酉季春,疏證藥三十一味:
滑石 禹餘糧 紫石英 赤白石脂 雄黃 石膏 凝水石 菊花 𦮷母 升麻 蛇牀子 茵蔯蒿 蒲黃 女萎 苦薓 紫薓 白薇 代赭石 大鹽 戎鹽 鍛竈下灰 新絳 艾 蒴藋 蘇 葦莖 旋覆花 白頭翁 白前 紅藍花
本經疏證第一卷
上品,石十一味,草三味。
丹沙,生深山石崖間穴地,數十丈始見。其苗乃石也,謂之「朱沙牀」。沙生石上,大者如雞子,小者如石榴子。狀若芙蓉頭、箭鏃連牀者,紫黯若鐵色,而光明瑩徹。碎之嶄巖,作牆壁。又似雲母片,可析者為上。其非生於牀上者,多雜土石。即淘淨,亦不如也。( 節《圖經》)
凡藥,所以致生氣於病中,化病氣為生氣者也。凡用藥,取其稟賦之偏,以救人陰陽之偏勝也。是故,藥物之性,無有不偏者。徐洄溪曰「藥之用,或取其氣,或取其味,或取其色,或取其形,或取其質,或取其性情,或取其所生之時,或取其所成之地」,愚謂「丹沙則取其質與氣與色為用者」也。質之剛是陽,內舍汞則陰。氣之寒是陰,色純赤則陽。故其義為陽抱陰,陰承陽。稟自先天,不假作為。人之有生已前,兩精相摶,即有神。神依於精,乃有氣。有氣而後有生,有生而後知識具,以成其魂;鑒別昭,以成其魄。故凡精神失所養,則魂魄遂不安。欲養之、安之,則捨陰陽緊相抱持,密相承接之丹沙,而誰取矣。
然謂「主身體五臟百病,養精神,安魂魄,益氣,明目」。何也?夫固以氣寒,非溫煦生生之具。故僅能於身體五臟百病中,養精神、安魂魄、益氣、明目耳。若身體五臟百病,其不必養精神、安魂魄、益氣、明目者,則不得用丹沙。即精神當養,魂魄當安,氣當益,目當明,而無身體五臟百病者,用丹沙,亦無益也。「血脈不通」者,水中之火不繼續也。「煩滿、消渴」者,火中之水失滋澤也。「中惡、腹痛」,陰陽不相保抱,邪得乘間以入。「毒氣、疥瘻、諸瘡」,陽不畜陰,而反灼陰。惟得藥之陽抱陰,陰涵陽者,治之。斯陽不為陰賊,陰不為陽累,諸疾均可已矣。是丹沙主治之義也。
丹沙之品,甚尊。丹沙之用,極博。乃仲景僅於寒氣厥逆,赤丸中用之,但得《別錄》「中惡、腹痛」一端耳。舉凡「身體五臟百病、養精神、安魂魄、益氣、明目」諸大用,盡遺之。何也?是固古今醫學分合所係,不可不知者也。考班氏〈藝文志〉,方技之別有四。一曰醫經。二曰經方。三曰房中。四曰神僊。太古之醫,有岐伯、俞拊,中世有扁鵲、秦和,漢興有倉公,咸能盡通其旨。迨漢中葉,學重師承,遂判而為四。自是各執一端,鮮能相通。即天縱仲景,於醫幾聖,其所深慨,亦止在「不求經旨,斯須處方」。是明明融洽醫經、經方,合為一貫。故於六淫之進退出入,陰陽之盛衰錯互,皆辨析黍銖。於房中、神僊,則咸闕焉。《本經》則太古相承,師師口授,該四而一焉者也。故仲景非特於精神魂魄等義,不備細研究以示人。即所謂「輕身、益壽、不老、神僊」者,豈復一言述及耶?僅於〈五臟風寒積聚篇〉曰「邪入( 《金匱》本是哭字,據注家改正) ,使魂魄不安者,血氣少也。血氣少者,屬於心。心氣虛者,其人則畏,目合欲眠,夢遠行,而精神離散,魂魄妄行」。是歸結其旨於氣血,但使氣血充盈,精神魂魄自然安帖耳。仲景焉有不知精神魂魄之理哉!其「輕身、益壽、不老、神僊」等義,皆不敢強解,遵仲景之志也。
雲母,生雲所出處土石間,作片成層,可析。明滑光白者,佳。其片有絕大而瑩潔者,尤善。( 《圖經》)
《素問》〈陰陽應象大論〉謂「地氣上為雲,天氣下為雨」是已。何以又謂「雲出天氣,雨出地氣」也?夫非天之氣交於地,地之氣何以得為雲。非地之氣交於天,天之氣何以得為雨。是故,地之氣交於天,天氣不應,則霜露墜焉;天之氣交於地,地氣不應,此雲母所以生也。雖然,非天氣,不得晶瑩;非地氣,不得堅韌。雲母為物,實兼是二者,而謂「不得地氣」,可乎!夫固曰「地氣不應」也。若不得地氣,非但不能堅韌,并不得晶瑩。請觀自地已上,無非天氣充布。其得晶瑩者,亦賴日月之光而已。試當晦夕,有能自晶瑩者乎!故雲母者,天氣既交乎地,適遇晴爽,雲無由升,遂結於下耳。究其旨,蓋猶得天氣少,地氣多。何則?雖晶瑩,而光不能徹,其一也。煅之不焦,不過經時,埋之土中,則百年不腐,又其一也。即以其所治論,「身皮死肌」,不言其處,則決非一指一節間而已。乃皆能愈之。其所感者微,所應者眾,非其驗之一端耶?天氣輕,地氣重,故治重著,必以得天氣多者。此則治「中風寒熱如在車船上」,可見其神情搖曳不定,定當以得地氣多者,鎮之。非其驗之又一端耶?〈五臟別論〉曰「腦、髓、骨、脈、膽、女子胞,此六者,地氣之所生也。皆藏於陰而象於地,故藏而不瀉。胃、大腸、小腸、三焦、膀胱,此五者,天氣之所生也,故瀉而不藏」。今者,偏益「統於腦髓之子精」,而安「藏而不瀉之五臟」,謂「非協於地德」,能若是乎!蓋天地絪縕,山川出雲。方其會合之時,陽氣稍盛,則曳而升;陰氣稍盛,斯凝而聚。其聚也,必自下而上,層層相疊。以地質而吸天光,謂其「不重」,則堅韌靡加。謂其「不徹」,則能通光曜。故凡肌肉之氣,不與皮毛相浹者,其取義為「在中之土氣,自內而外,無不周至」。若邪氣句擾,神識飛騰者,其取義為「使地氣得吸,天氣遂能澄定」。若陽不歸陰者,其義為「藉其凝聚,引以還原」。若光明不爽者,在外,取其可析之而去;在內,取其充暢而透達。即是可證,仲景於蜀漆散中,同蜀漆、龍骨為用者。乃取其與龍骨,固護神氣,以成蜀漆快吐之功。使痰涎之壅於中者,決去淨盡。而火自依於土,金自吸於土。火者,心氣而主神。金者,天氣而主魂。神與魂之不咸,即所謂「中風寒熱,如在舟車上」者也。
礬石,初生是石,燔煉則烊沸而成小塊。以光瑩如水晶者,良。( 《綱目》)
劉潛江云「礬石氣寒,味鹹少而酸濇多」,夫是之謂「舉寒水之氣味,盡該於酸濇」。酸者,下之陽未能達陰也。濇者,上之陰未能和陽也。下之陰既不得達,上之陽遂無以和。則礬石者,祇能成其潤下之用矣。何以復云燥哉!夫燥金屬肺,為陽中之陰。其氣濇而能生腎,與礬石之質色氣味,無不有合焉。夫如是,則其本燥金,以成水化,而專歸於下,可知也。第人身,陰陽欲其交,若是者,不似使陰離於陽乎!夫礬,非使陰離於陽,乃使陰離陽邪之化風,以劫液為痰,而轉耗陰者耳。蓋人身,惟寒水為至陰之氣,而至陽出焉。陰中至陽升於上,以行其化,亦端賴陰精隨之,以資其宣發。如六淫七情,一有以傷其陰,則陽孤,無以行其化。淫而為風,既以鼓陽為厲,復以劫陰化痰。於斯時也,不消痰,則風仍不靖;不靖風,則陽仍不化。惟收陰歸元,俾離於陽,方得使陰有主,不化為痰。由痰消而風靖,由風靖而陽化。真陽真陰,得自相依,以歸其元也。人身至陽,本出於陰中,而此反全至陰於陽中。人身陰陽以相合,而神其分之用,而此反似由離而效其合之用。統參斯義,則礬石主治,可以得其大都矣。以其能歸元陰於初發之地,以裕陰化而暢元陽。陽暢,則陰可達。陰裕,則陽得和。陽和,則寒熱自已。陰達,則洩利白沃自除。且陰裕陽和,津液充暢,陽更何能蝕陰,以生惡瘡哉!「目痛」者,陰之迫於陽邪也。「骨齒不堅」者,陽邪之溷於陰也。一使陰離於陽邪,而皆可已矣。
浣豬腸者,以礬揉之,取其殺涎滑也。醃萵苣者,以礬拌之,取其劫黏汁也。攪濁水者,礬屑摻之,則滓自澄而下墜。製采牋者,礬汁刷之,則水不滲而之他。凡一切花瓣,漬之以礬,則花中苦水盡出,花之色香不損。凡欲木石相連者,熬礬銲之,則搖曳不動。蓋緣礬之為物,得火則烊,遇水即化。得火則烊,故能使火不入水中為患。遇水即化,故能護水,使不受火之患。是其質,卻雙綰於陰陽。其功,實側重於治水。此其於淖澤,則澄而清之。於沉濁,則劫而去之。固善於陰中固氣,水中禦火矣。「寒熱」者,陽迫陰,而陰不為之下也。「洩利、白沃」者,水不固,被火劫而流也。「陰蝕、惡瘡」者,陰有隙,陽得入,而蠶食之也。目者,水之精。齒骨者,水之幹。能使不為火侵,則痛者自除,搖動者自堅矣。即是以推仲景之用礬於礬石湯,比之銲木石。於礬石丸,比之殺涎滑。於侯氏黑散,比之澄濁淖。於消石礬石散,比之刷采牋。是知神聖用意,亦只在人情物理間,非必別求奧妙也。
朴消,生斥鹵之地,刮埽煎汁,經宿結成,狀如末鹽。再以水煎,化澄,去腳滓,入蘿蔔數枚,同煮熟,傾入盆中。經宿,則結成白消,如冰如蠟。其在上,生細芒如鋒者,為芒消。其生牙,如圭角,作六稜縱橫,玲瓏洞徹可愛者,為馬牙消,以似白石英,亦謂之「英消」。二消之底,則通名朴消也。其再三以蘿蔔煎煉,至去鹹味,為甜消。置風日中,吹去水氣,則輕白如粉,為風化消。同甘草煎過,鼎罐升煅,則為元明粉。消石,亦產鹵地。秋冬間,徧地生白霜,埽去煎煉而成。亦再三煎煮,傾盆中,其上亦有芒有牙。其底,則通為消石。惟朴消,得水便化。消石,得火焰發。斯為異耳。故朴消謂之「水消」,消石謂之「火消」。( 《綱目》)
盧子繇曰「朴消、消石,咸生鹵地,假水火二大,以為形質。但勝劣有異,故水火之用迥別」。《楞嚴》云「火騰水降,交發立堅,濕為巨海,乾為洲潬」。以是義,故彼大海中,火光常起。彼洲潬中,江河常注。交妄發生,遞相為種。用是思維,彼水消者,火勢劣水,故火體似藏,而水用獨著。彼火消者,水劣火勢,故水體似藏,而火用獨著。觀其主治,思過半矣。
劉潛江云「朴消、消石,水火攸分。然同源於水,同歸於治熱」,何歟?夫水消,治熱之結。結,則多屬血分,所謂「陰不降,陽不化」者也。能行陰中之陽結,則陰降,陽自化矣。火消,乃治熱之鬱。鬱者,多屬氣分,所謂「陽不升,陰不暢」者也。能達陽中之陰鬱,則陽化,陰自暢矣。即就其味辨之,則亦有大異者。水消以鹹勝,卻帶微苦。本於鹹而就下,即以歸火之原也。火消以辛勝,亦有鹹。但大遜於水消,苦則稍加。本於辛以上際,正以達火之用也。火消投之火中,則焰生,水消則否。入火生焰者,與火同氣也。入火不諧者,水固勝火也。但二物均以消得名,則俱能破堅開結。緣天地間,生人生物,未有不本於水火者。生之者,水火。化之,又能外水火乎?第各就其孰為宜降而行,孰為宜升而散,審證察脈,貴有攸當,所謂「適事為故」,可耳。即如水消之能,以寒化熱,以鹹化堅,固不徒純陰而已。夫孤陰豈能化陽之結耶?推之火消,亦猶是矣。
凡藥之為物,有理焉,有情焉。理者,物之所鍾。情者,物之所向,而適與病機會者也。盧氏、劉氏所言,物之理耳。其情,則猶有不止如是者。夫火消,《本經》以主「五臟積熱,胃脹閉」。水消,《本經》以「逐六腑積聚、結固、留癖」。是分明指火消入臟,水消入腑矣。臟,藏精而不瀉者也。腑,傳化物而不藏者也。藏而不瀉,則所積者皆無形。倘啟斂不以時,而有盛滿之患,遂仍移於六腑。故其積者惟熱,而能使胃脹閉。曰「滌去蓄結飲食,推陳致新」,則去胃之脹閉也。胃之脹閉去,五臟積熱自已矣。傳化物而不藏,則所積皆有形。倘輸導不以時,亦有盛滿之患,遂致移於軀體。故其積者,胥飲食、痰涎、血液,皆能固結成癖。曰「主百病,除寒熱、邪氣」,則其移於軀體者也。「結固、留癖」下,軀體百病亦已矣。所以然者,火消性向陽,故解自陰而陽之盛熱。水消性向陰,故逐伏在陽中之實結。然皆即於物而化物,故能所入無間,所當必摧,此其一也。
凡病之虛者,必自陽入陰。實者,多自裏出外。二消,原治實之物,妙在一則遇焰輒發,一則逢水即化。故一能發陽之鬱於陰中,一能化陰之結於陽內,此又其一也。雖然火非滌物者,水非逐物者,乃《本經》著兩消去病之功,在火消曰「滌」,在水消曰「逐」。何也?夫固不必拘「滌以水,逐以物」矣。蓋滌者,溥詞,如大黃之蕩滌腸胃。是在腸胃之病,無不蕩滌淨盡。特彼曰「蕩」,則有動之義。今祇曰「滌」,則僅澣濯之而已。以明凡病,不受泛治者,不得用也。逐者,單詞,如乾薑之逐風濕痹,山茱萸之逐寒濕痹,地黃之逐血痹,黃芩、苦薓之逐水,白頭翁之逐血,水蛭之逐惡血,皆特指一節,示不他及。則此亦僅能於六腑中,去積聚之結固留癖者。以明凡病,散而未結者,不得用也。試更參仲景之用二消,消石礬石散之治,非臟中鬱熱耶?大承氣湯、調胃承氣湯、茈胡加芒消湯之治,非腑中結熱耶?大陷胸湯丸、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消湯之治,非腑中留癖耶?是皆其性之所向,徵之於理,固不悖。體之於情,尤脗合者也。而所謂「適與病機會」者,則更有精密焉。如芒消豈能治渴,己椒藶黃丸偏加之以治渴。芒消安能止利,小茈胡湯偏加之以止利,是也。蓋津液與固癖結,遂不得上潮為渴。去其固癖,正使津液流行。積聚結於中,水液流於旁,為下利。去其積聚,正所以止其下利耳。又豈有他奇也哉!
赤消,想即朴消之赤者。據《別錄》,能殺人,仲景鼈甲煎丸用之,且與為君之鼈甲同用至十二分。豈以服之最少,不厭其毒耶?抑欲其入血化堅開結,必不可闕耶?亦無從臆斷其是否矣。
滑石,潔白如雪,膩滑如脂。其初出時,柔輭似泥。久漸堅強成石者,以在地中氣熱,故也。一切布帛,凡著油汙,即屑滑石其上,熾炭熨斗中烙之,油汙遂盡,布帛竟能無跡,此與天虋冬之挼水、浣縑素,同。第天虋冬,僅能令縑素柔白,此則無論何色,均堪復故。且一用水,一用火。故天虋冬裕肺腎精氣,此則通六腑九竅津液也。六腑者,胃為之長,非胃中積汙,無有內既為洩為澼,外仍身熱者。藉其外之身熱,為熨斗中熾炭,使滑石者,浥去其汙,從下竅而出。則利小便,蕩胃中積聚寒熱,均在此矣。女人乳,為衝脈之所屆。衝脈者,隸於陽明。「乳難,癃閉」,陽明衝脈之病,與胃有汙,而小便不利者,同一理也。由是推之,滑石之運化上下,開通津液,除垢存新,端借病勢之身熱,為藥力之助。若身不熱者,恐未必能奏績矣。
《本經》於藥之去病,不肯輕用「蕩」字。惟大黃、巴豆、滑石,則有之。蕩,盪也,排蕩去垢穢也( 《釋名》〈釋言語〉) 。動也( 《文選》〈西京賦〉薛注) 。搖也( 左僖三年賈注) 。放也( 《漢書》〈丙吉傳〉注) 。散也( 《後漢書》〈馮衍傳〉注) 。若於辭氣間分輕重,則蕩練( 巴豆) 、蕩滌( 大黃) ,自應作排蕩觀。若徒云「蕩」,則「動搖放散」之謂矣。況蕩練者,能徧五臟六腑;蕩滌者,猶及腸胃;徒蕩,則僅去胃中積聚寒熱耳。且開通閉塞( 巴豆) ,推陳致新( 大黃) ,皆實有物堵於其間。今若但曰「積聚」,則尚似有其物者。乃積聚之下,即緊承曰「寒熱」,是決以有氣無形視之矣。去有氣無形者,而命之曰蕩,謂非「動搖放散」之義可乎!故復足其詞,曰「益精氣」。明係滓穢去,而清光來,斷斷不容與巴豆、大黃,一往無前者,同日而語。雖然胃中積聚寒熱,何由知其不從大便去,而從小便洩也。夫曰「積聚」,則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寒熱已久留,若能從大便去,則亦因洩澼,而病可愈。既洩澼而仍身熱,尚非當必從小便去耶?所以用滑石者,為滑石初如泥,而旋堅結,為以土化金。主肅降者,於土中行肅降,此所謂「利小便」,一也。金性凝重,其得下流,必從火化。滑石初出如泥,正以地中氣煖。今即借積聚寒熱所化之身熱,為滑石之煖氣,又焉得不氣變柔而下流。迨其下流,氣已變柔,則必不從大便去,此所謂「主身熱洩澼」,二也。色白為金,味甘為土。氣寒則降,土隨金降。非味歸形,形歸氣,氣歸精而何?此所謂「益精氣」,三也。乳者,色白味甘,化於血而性寒,恰有合於滑石。非氣歸精,精歸化而何?此所謂「主女子乳難癃閉」,四也。然《別錄》曰「通六腑九竅津液」,何也?夫通者,有無相濟之詞也。觀上文,《本經》之所主洩澼者,有餘於大腸,不足於膀胱。乳難者,有餘於胃,不足於乳,皆津液之變,而不循其常也。使之輸其有餘,以濟不足,不謂之通,而何?曰「令人利中」,何也?夫壅於大腸,涸於膀胱,艱於乳,滯於胃,非中之不利耶?通膀胱而小便利,乳道利而胃中和。則雖不謂之「利中」,不可。曰「通九竅六腑津液」,滑石之能也。曰「令人利中」,滑石之功也。惟其有能,乃得建功。
仲景於「陽明病,脈浮,發熱,渴欲飲水」,豬苓湯中用滑石。則誠所謂「胃中積聚,寒熱,身熱,口渴,小便不利」矣。其治他病,不能若是之備也,亦有說以通之歟?夫亦惟細意較量其證,而可得之矣。豬苓湯證在少陰,即不云有身熱。然曰「心煩,不得眠」,則雖不熱於表,其裏之熱,不可謂不劇。況兼下利而渴,尚非身熱、洩澼耶?風引湯治「熱癱,癇縱,無身熱」,亦不能謂非熱證。滑石代赭湯與百合同用。夫百合,固主「邪氣、腹脹、心痛」者,亦焉能因病體之如寒無寒,如熱無熱,而謂「既遭攻下,必不得有熱」哉!矧「皮水,脈浮,胕腫,按之沒指,不惡風」,其中豈得無熱?中有熱而四肢復厥,其為熱,能不更甚耶?其治小便不利,觀其或合蒲灰,或合亂髮、白魚,均非溫熱之品。則必謂「無熱」,所不能矣。大抵仲景之書,詞簡意深,故有反覆推明病候。不出方者,則令人循證以識方。有但出方,不推究病源者,則令人由方以求病。如枳實薤白桂枝湯之與人薓湯並主「胸痹,心中痞,留氣結在胸,胸滿,脅下逆搶心」,則必一虛而一實。茯苓杏仁甘草湯與橘枳生薑湯並主「胸痹,胸中氣塞,短氣」,則必一熱而一寒。今均為小便不利,而上文用栝蔞瞿麥丸中,有附子。則此之蒲灰散、滑石白魚散,必為栝蔞瞿麥丸之對照,無疑矣。況防己茯苓湯所治之皮水,但四肢聶聶動。而蒲灰散所主者,則厥。覈之以「厥深熱深」之義,其為熱,又何逃焉。「百合病,變發熱者,百合滑石散主之」,既已明明標發熱矣。因其下後,僅多代赭一味,則遂不熱,有是理歟?要之,滑石非治身熱也,以身熱而神其用耳。故為煩、為渴,皆可以當熱。滑石非止洩澼也,水氣因小溲利,自不入大腸耳。故咳者、嘔者,亦得以水氣下趨而遂止。明乎此,而推廣之。蓋其用,有不止於是數端者矣。
禹餘糧,外以石為殼,形如鵝鴨卵,生黃粉如蒲黃。無沙者,佳。其極好者,乃如牛黃,重重甲錯。甚者,紫色靡靡如麵,嚼之無復嘇。( 隱居)
流行坎止,水之性也。然必各當其可,斯為至順。若流行仍復坎止,坎止不廢流行,即為至逆。人身之水,至於不順而逆,將胥一身之氣悉引之使逆矣。尚得折之,以冀其平哉!夫人身,除氣以外,凡若血、若津、若液,以及腦髓、精、唾、涕、泗、淚、溺,無非水也。設止一件逆而難馴,猶非大患。苟日引一件,漸漸諸件俱逆,必至正氣反不足以主持,是人尚得食息起居耶?治此者,惟使生氣竟與病連衡,隨於其中,挽病氣為生氣。其理,較之逆折為深;其勢,較之逆折則順。此《本經》禹餘糧之主治也。
「咳逆、寒熱」者,涕唾痰涎之逆也。「煩滿、下赤白」者,津液之逆也。「血閉、癥瘕、大熱」者,血之逆也。涕唾痰涎之逆,既已上出,仍復橫溢;津液之逆,既已下漏,仍復中阻;血之逆,既已內結,仍復外發。不似水之不廢流行,乃猶坎止耶?治水之道,防土為先,滲洩為要。而諸證者,中阻內結,土氣並未崩潰。下赤白,外大熱,上咳逆,滲洩未嘗無路。又何從防?何從滲?而誰知有生於水中,得成為土之禹餘糧,能深入水中,化水氣為土氣者耶?夫禹餘糧,係水中之石。石中有水,久則乾成黃粉。居於水而不流,生於水而不濡。味甘恰合土德,氣寒能平暴化。其得治因血阻結而轉為熱,津液阻而更滲漏,痰涎逆而復橫出,亦何疑哉!
或曰「赤石脂治一源二歧之病,今禹餘糧亦復似之。則赤石脂禹餘糧湯者,以其性相同而疊用之耶」?曰「此蓋不然」。夫赤石脂,綴兩氣之違;禹餘糧,化一氣之盛。其病,原「心下痞鞕,下利不止」,已飲湯藥,繼服瀉心,因復攻下,更與理中。並非雜藥亂投,實亦循規蹈矩,而痞鞕如故,洩利難除。則非因痞而利,乃因利而痞。前此紛紛治法,皆因痞而利之劑,故不效也。蓋肺主氣,而下絡大腸;大腸主津,而上承肺。肺以津,而後能降;大腸以氣,而後能固。今大腸之津儘下曳,無以上供,則肺氣壅於中,無以下固。其病不在大腸,而何在?故曰「利在下焦也」。赤石脂者,黏肺與大腸之不相顧。禹餘糧者,鍾土氣於水中。水中有土,津自上承。津得上承,氣自下固。氣既下固,痞鞕自通。利有仍不止者,則上下之氣已聯。特下溜之津,或有不受化者,必使從小便去。而小便不利已久,不能以氣機轉而乍通。故須復利小便,斯徹上徹下,無一處隔礙也。可曰「以功相似而疊用之」耶?
然則,小便已陰疼者,猶是水之逆耶?而得用禹餘糧丸,何也?夫汗者,非他,腎之液也。腎之液入於心,乃為汗。汗家而重發汗,心氣既非能固,腎亦重遭迫劫。「恍惚心亂」者,心病。「小便已陰疼」者,腎病。心腎俱病,詎非津液上引,遂成熟路。尋常就下之道,反不順耶?不謂「水氣逆」而誰謂矣。然則陰疼,不於小便前,乃於小便後。何也?夫陰疼於小便前,則為淋證。是溺已至,膀胱道濇而不得出。猶係順中有阻,不為逆也。惟其津液習於上行,偶得下順,旋即掣曳而上。此所以為痛,此所以為逆耳。其用禹餘糧,於水中生土以鎮之。猶是「既下而復上」之意,並不他歧也,故獨用焉。且以為丸,併其質服之。精之至,專之至,正以表是物之能矣。
紫石英,其色,淡紫不勻。其質,明澈如水晶。隨其大小,皆五稜,兩頭如箭鏃。( 《嶺表錄異》參《衍義》)
此所謂「以形質與色為治」者。夫石,土之剛,金之未成者也。五,土數也。明澈晶瑩,水光也,石也。而無論大小,咸具五稜,明澈晶瑩,兩端皆銳如箭鏃。則其為自中土而上至肺金,下抵腎水矣。紫,赤黑相兼之色,水中有火,火中有水之象也。水火者,陰陽之徵兆。陰者,比於不足;陽者,比於有餘。而明澈晶瑩,固無與於麤濇穢濁之處矣。能於「心腹咳逆邪氣間,補不足」,非入肺而治有餘中不足乎?能於「女人絕孕十年間,除子宮風寒」,非入腎而治不足中有餘乎?但其所以然,則當歸其效於「溫中」。其所以溫中,則為其味甘氣溫也。他石藥皆慓悍,明澈晶瑩者,必不慓悍。故須久服,乃有益耳。雖然,從中宮而上至肺,下抵腎。其所過,豈無藏匿精華之所,顧遂不能兼治之與。故《別錄》,於上,則有「補心氣不足,定驚悸,安魂魄」之功;於下,則有「填下焦,止消渴」之功。然亦皆水中有火、火中有水之證也。統而參之,則其理有比於是者,無不可以意,融會而用之矣。
劉潛江述盧子繇之言謂「石中之脂,如骨中之髓,故揭兩石中取之。又必用黏綴脣舌者,以證《本經》之補髓益氣,以謂『髓者,精氣所化,氣化所凝。從陰中畜陽,為化而歸於凝,凝而未離於化』。是以取石中精氣,有若凝為脂者,以對待渙散之氣,不能翕聚而為病。是不特取意於脂,且取其化脂之氣,能為渙散之氣用耳」。予謂「似此體帖物情,固已最為精密。然尚有考索未盡者,則所謂『揭兩石中取之』也」。夫石為藥物,或即石取用,或生於石中,或生於石上,或自石而下垂,或倚石而旁贅,從未有謂「揭兩石中取之」者。既已有之,安得不求其故。夫云「兩石」,則必同根歧出而相並。云「揭其中取之」,則必分開兩石,脂即在其中。若然,則是脂者,即黏合兩石之膠矣。故其用,宜帖切於氣之同本異趨,相違而不相浹,以為病者。就「補髓益氣」而言,則髓是氣之凝,氣是髓之釋。假使氣不日凝為髓,髓不日釋為氣。則將髓自髓,氣自氣,不相聯而為病也。補髓、益氣者,補髓,即所以益氣;益氣,即所以補髓也。就其他主治而言,曰「黃疸、洩利」。夫黃疸者,濕熱內蘊也。濕熱內蘊而能洩利,宜乎鬱蒸不甚,不得成疸矣。乃竟成疸,則非所蘊之濕熱,欲自表出而不達,欲由裏下而不遂耶?用石脂,使之表裏相聯,端可從一路而去也。曰「腸澼膿血」,夫腸澼,是病在氣;下膿血,是病在血。病既兼害其氣血,而不能相并,則治氣必遺其血,治血必遺其氣。縱氣血兼治,而無物以聯絡之,其間終有所格而不相謀。何如使之相并,亦從一路去之為愈也。其餘,若陰蝕而下血,既有赤者,復有白者;邪氣在身而癰腫,既有疽,復有痔;頭有疕瘍,復有疥瘙。無非同本歧趨,不能歸一之疾。藉此得匯於一處,乃能專力以化之矣。
就仲景用石脂四方而言。在赤石脂禹餘糧湯,心下痞鞕與下利不止為歧。用瀉心、用下、用理中,皆置若罔聞,則以二物成湯而使并之。設尚不愈,其病已合於一,但利其小便,自能獲效也。在桃花湯,少陰病與小便不利為歧,下利不止與便膿血亦為歧。是以非特用赤石脂,且半整而半末焉。以并其歧中復有歧,而使乾薑、稉米化之也。在風引湯,癱癇以引與縱為歧,熱以起與落為歧。是以非特用赤石脂,且複以白石脂焉。亦以并其歧中之歧,而仍用乾薑、桂枝輩,去其寒。石膏、寒水石輩,去其熱。且以諸石,銲其浮越也。在烏頭赤石脂丸,心痛與背痛為歧,則亦并之。而復以烏頭與附子,氣本相屬者,溫其內。即使應於外、通其外,隨使應於中,領椒薑,以除其沉痼堅牢也。然則病之同源,而並出為害者,何止是數端也。夫亦更究其氣味情性矣。石脂悍而燥,惟水與痰與濕,則能治之。凡火也、燥也、風也,皆非所宜矣。況其質黏,能綴脣舌。則凡不任連綴者,得之,反足以句留病邪矣。
菊,宿根生苗,春初即芽。莖有稜,嫩時柔,老則鞕,高有至丈餘者。葉綠,形如木槿,尖長而香。性喜陰,惡水,種須高地。初秋烈日,尤其所畏。九月開花,其色不一,其味亦不一。入藥,取色黃白味甘者,花開最久,葉枯不落,花萎不零。( 《綱目》參《埤雅》)
菊,古作鞠( 《大戴記》〈夏小正〉「榮鞠」,《小戴記》〈月令〉「鞠有黃華」,釋文「鞠,本又作菊」) 。鞠,窮也( 《尚書》〈盤庚中〉「爾惟自鞠自苦」傳,又《毛詩》〈南山〉「曷又鞠止」傳) 。菊,曷為其義為窮,將無以花事之盡耶?則不可為木芙蓉、薿冬等花言矣。得無以其不結實耶?則不可為宿根繁生言矣。然則,窮果安在?蓋窮於上者,必反下。「剝」,固九月之卦。菊,正以九月花。過是,即為「復」矣。而婆娑剝盡之在上者,縱枯且萎,仍無所謂「零與落」焉。則謂「能使窮於上之風。若火自熄,而反其脅從之津液於根柢」,詎不可歟!此《本經》主「風頭眩,腫痛,目欲脫,淚出」之義也。菊雖宿根重生,然至三月已後,新根既成,舊根遂爛。則謂「其因新根堅固,枯萎自脫」,不可歟?此《本經》主「皮膚死肌」之義也。菊之苗,烈日暴之則萎,潦水漬之則萎,最喜風為之疏蕩,濕為之滋養。則謂「能使風與濕之相侵者,反成相養」,不可歟?此《本經》主「惡風濕痹」之義也。菊之氣,無間莖葉根花;菊之津,尤能上通下達。此久服之,所以能利血氣,而仲景於侯氏黑散以之為君,治「大風,四肢煩重,心中惡寒,不足」。則風之窮於外而不歸,與窮於上而不歸者,其旨固不殊也。即一端而擴充之,其用不可量矣。
人薓,春生苗,多於深山背陰,近椵漆樹下濕潤處。初生小者,三四寸許,一椏五葉。四五年後,生兩椏,尚未有花莖。至十年後,方生三椏。年深者,生四椏。各五葉,中心生一莖。三月、四月開花,細小如粟,蕋如絲,紫白色。秋後結子,或七八枚,如豆,生青熟紅,自落。根如人形者,有神。( 《圖經》)
凡物之陰者,喜高燥而惡卑濕;凡物之陽者,惡明爽而喜陰翳。人薓,不生原隰汙下,而生山谷,是其體陰。乃偏生於樹下,而不喜風日,是為陰中之陽。在人身,五臟之氣,以轉輸變化為陽,藏而不洩為陰。何者?肺主出氣,腎主納氣,心主運量,肝主疏洩,此臟氣之變化也。肺藏魄,肝藏魂,心藏神,腎藏精,此臟氣之藏守也。唯人薓為陰中之陽,其力厚,其性醇。故舉「安精神、定魂魄而補五臟」之徵驗,具矣。然人自有生已後,皆賴後天,以培先天。精神魂魄,稟於先天者也;轉輸變化,得於後天者也。人薓,雖力厚氣醇,終不能越後天,直入先天。且其色黃味甘,氣涼質潤,正合中土脾臟之德。故首入脾,而倉廩崇矣。次入肺,而治節行矣。次入腎,而作強遂矣。次入肝,而謀慮定,驚悸除,目明矣。次入心,而神明固,心開智益矣。愈傳,效愈著者,則以先得者尚麤,彌久而益精也。
人薓之治,《別錄》以《本經》「除邪氣」一語,宣譯之。在仲景書,則如茯苓四逆湯、吳茱萸湯、附子湯、烏梅丸之主「腸胃中冷」也。黃連湯、大建中湯、茈胡桂枝湯、九痛丸之主「心腹鼓痛」也。厚朴生薑甘草半夏人薓湯、人薓湯之主「胸脅逆滿」也。四逆加人薓湯、理中丸之主「霍亂」也。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、竹葉石膏湯、大半夏湯、橘皮竹茹湯、麥虋冬湯、乾薑半夏人薓丸、竹葉湯之主「吐逆」也。半夏、生薑二瀉心湯、薯蕷丸之主「調中」也。白虎加人薓湯、小茈胡加人薓湯之主「消渴」也。炙甘草湯、通脈四逆湯、溫經湯之主「通血脈」也。旋覆花代赭石湯、鼈甲煎丸之主「破堅積」也。似盡之矣而未也,如桂枝新加湯、小茈胡湯、小茈胡諸加減湯、侯氏黑散、澤漆湯,終不可不謂之「除邪氣」耳。然有邪氣而用人薓者,其旨甚微。故小茈胡湯證,若外有微熱,則去人薓。又桂枝湯加人薓、生薑,不曰「桂枝湯加人薓」,而曰「新加」,則其故有在矣。
徐洄溪曰「古人曲體病情,至精至密,知病有分有合。合者,邪正并居,當專於攻散;分者,邪正相離,有虛有實。實處宜瀉,虛處宜補。一方之中,兼用無礙,且能相濟」。觀論中「發汗後,身疼痛,脈沉遲」及「外有微熱」二語,則執其兩端,病情已無可逃矣。夫始,本不用人薓,以下後,虛甚邪微。邪因虛陷而用之,是始合而終分也;本應用人薓,因外有微熱而不用,是尚合而未分也。雖然,小茈胡湯證何以知為「邪與正分」?蓋亦以「外有微熱」知之。夫寒時,但寒不熱。熱時,但熱不寒。寒熱分明,謂之「往來寒熱」。若外有微熱,則寒時,仍有微熱。熱時,仍有微寒。此所謂「表證不罷,邪氣尚混合不分」。邪氣混合不分,而可用人薓哉!此表證用薓之微旨,所當深察明辨者。
有表證者,不得用人薓,既知之矣。白虎加人薓湯證,一則曰「時時惡風」,再則曰「背微惡寒」。獨非表證耶?然此,亦可以分合言也。在小茈胡證,云「渴者,去半夏,加人薓半倍」。夫表證不渴,渴則風寒已化,邪正分矣。矧往來寒熱,但惡熱,不惡寒,較之發熱惡寒者,本自有間,焉得不為邪正已分。故曰「傷寒,脈浮,發熱,無汗,其表不解者,不可與白虎湯。渴欲飲水,無表證者,白虎加人薓湯主之」,可見白虎加人薓湯之治,重在渴也。時時惡風,則非常常惡風矣。背微惡寒,則非徧身惡寒矣。常常惡風,徧身惡寒者,謂之表證;時時惡風,背微惡寒者,表邪已經化熱,特尚未盡耳,謂之「無表證」可也。然據此,則熱邪充斥,津液消亡,用栝蔞根,生津止渴,可也。何得必用人薓?《靈樞》〈決氣篇〉「腠理發洩,汗出溱溱,是謂津」。津為水,陰屬也,能外達上通,則陽矣。夫是之謂「陰中之陽」,人薓亦陰中之陽。惟其入陰,故能補陰。惟其為陰中之陽,故能入陰,使人陰中之氣,化為津,不化為火。是非栝蔞根可為力矣。
表裏相混難分,莫過於桂枝人薓湯證;裏證寒熱難分,莫過於黃連湯證。而皆用人薓,則以中氣不能自立,故也。夫中氣者,脾氣也。五味入胃,俱賴脾氣為之宣布。溫涼寒熱,各馴其性;酸苦辛鹹,各得其歸。今者,寒自為朋,熱自結隊。如桂枝人薓湯證之外熱內寒,黃連湯證之上熱下寒,各據一所,而不相合。若非乾薑、甘草之振作中陽,即繼人薓之沖和煦育,何以使之和合耶?夫始不相合,則終必相離。雖有桂枝之驅寒,黃連之洩熱,不得其樞,以應環中,仍必寒與熱相攻,正與邪俱盡,潰敗決裂,不死不已矣。理中丸下加減法,云「腹痛者,加人薓」。今黃連湯證有腹痛,而桂枝人薓湯證反無。則以再三下後,寒氣內陷,正如霍亂之寒多,而無事別腹之痛與不痛矣。《別錄》曰「療腸胃中冷、心腹鼓痛」,可見腸胃中不冷。雖心腹鼓痛,亦非人薓所宜也。
用人薓之道,非特表邪不分者,不可用。凡表證已罷,內外皆熱,虛實難明者,尤不可用。在《傷寒論》中,「三陽合病用白虎湯證」及「小茈胡湯,胸中煩而不嘔」兩條,可按也。夫人薓於熱盛而虛者可用,實者不可用。「腹滿,身重,難以轉側,口不仁而面垢」,則非虛矣,故但用白虎不用人薓。煩者,邪聚於上;嘔者,邪得洩越。邪聚於上而得洩越,不可謂實;邪聚於上,不得洩越,烏可謂虛?故用小茈胡湯,必去半夏、人薓,加栝蔞實矣。要之,凡用人薓,必究病之自表、自裏。病自表者,避忌之旨如上。其不由表者,若霍亂之寒多,用理中丸,腹痛更加之。雖頭身疼痛、發熱,無所顧忌。如胸痹之心中痞氣,氣結在胸,胸滿,脅下逆搶心,亦絕不懼補益。此仲景深明《本經》「除邪」之妙奧,學者可不深體之乎!
辛卯夏初,予治兩人病,一人脾腎本虛,動輒氣逆痰湧而厥。是時,偶感寒濕,微熱惡寒。他醫與九味羌活湯,遂厥。厥甦後,下利,呃逆,煩躁,不得眠。予與茯苓四逆湯三劑,後轉為陽明證,壯熱,煩渴,腹滿,得大便而解。一人腎亦虛,得風濕相搏,徧身疼痛證,醫與搜風補腎,痛益劇。予與桂枝附子湯二劑,痛已。而形候大虛,氣纔相屬,重與理中湯加附子,得大汗而解。門人問此二病,始皆治表非法致變。其後,既得溫通,又何一傳陽明,一從太陽解也。予謂「此即汗後、下後之別」。從太陽解者,其先,本未嘗誤,特調劑未得當耳。故恃溫托之力,邪復外越矣。其一本感寒濕,以生地、黃芩、梔子,更益其寒,烏能不下利?既已下利,則表邪已從之陷。表邪既陷,焉能復出於表。不傳陽明,如何得解。是本不得用人薓,但其人過虛,不藉人薓,不能禁附子之辛烈走竄。然所以傳陽明者,實人薓有以致之也。不當用之中,有當用焉如此者。
新加湯、白虎加人薓湯、小茈胡湯、桂枝人薓湯、半夏瀉心湯、生薑瀉心湯、吳茱萸湯、乾薑黃芩黃連人薓湯、理中丸、竹葉石膏湯證,因有表證而用人薓三兩。甚者,加至四兩半。旋覆花代赭石湯、黃連湯、炙甘草湯、附子湯,用人薓二兩。茈胡加龍骨牡蠣湯、茈胡桂枝湯,一兩半。厚朴生薑甘草半夏人薓湯、茯苓四逆湯、四逆加人薓湯,一兩。茈胡加龍骨牡蠣湯及茈胡桂枝湯,以小茈胡之半者不論,其餘皆虛多於邪,用之反少者。「少用壅滯,多用宣通」之說,豈誠有所本耶?是殆不然。邪盛,則開解藥亦多。人薓若少,則不足以駕馭,此所以多也。在補劑中,止欲其與他物相稱,偏重則必有所壅遏,謂之「宣通」,可乎!藉人薓之宣通,在《傷寒論》中,莫過於通脈。試觀炙甘草湯,治脈結代。通脈四逆湯,治利止脈不出。四逆加人薓湯,治脈微。皆不尚多,概可知矣。雖然白通湯、白通加豬膽汁湯,不用人薓,則以下利故。下利何以不用人薓?則以通脈四逆湯、白通湯、白通加豬膽汁湯證,皆陰氣內盛為下利,格陽於外為面赤。是因陰逆而陽衰,較之中陽自衰者,有間。故利止,旋即加薓。若早用人薓,正恐其入陰,化陰中之陽為津。如止小茈胡證之渴者,豈不正相反耶?
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、半夏瀉心湯,嘔者,用人薓多。欲嘔者,用人薓少。是人薓之治嘔,有專長矣。故凡嘔而胸滿者( 吳茱萸湯證) ,嘔而腸鳴心下痞者( 半夏瀉心湯證) ,嘔而發熱者( 小茈胡湯證) ,胃反嘔吐者( 大半夏湯證) ,皆用人薓,抑皆不少( 用至三兩) 。況旋覆代赭湯、生薑瀉心湯,以乾噫而用。橘皮竹茹湯,以乾噦而用。吳茱萸湯,以乾嘔而用。何獨甘草瀉心湯證,有乾嘔,不用人薓?是許氏內臺方,甘草瀉心湯中有人薓,為不韙矣。嘔家不用人薓,有表邪方實者( 葛根湯證) ,裏熱正盛而不渴者( 黃芩加半夏生薑湯證) ,飲在膈上者( 小半夏湯、豬苓湯等證) 。且陽明證及妊娠,例不用人薓,惟嘔則用之( 吳茱萸湯、乾薑半夏人薓丸證) 。蓋嘔者,脾胃虛弱,更觸邪氣也。人薓,色黃氣柔,味甘微苦。惟甘,故補益中宮。唯苦,故於虛中去邪。嘔之必用人薓以此。「服桂枝湯,大汗出後,大煩,渴不解,脈洪大者,白虎加人薓湯主之」、「少陰病,身體痛,手足寒,骨節疼,脈沉者,附子湯主之」,則寒邪熱邪之盛,皆可用人薓矣。「大病差後,喜唾,久不了了者,胃上有寒,當以丸藥溫之,宜理中丸」、「傷寒,解後,虛羸少氣,氣逆,欲吐者,竹葉石膏湯主之」,則病後陰虛、陽虛,皆可用人薓矣。蓋惟其氣沖和,而性渾厚,能入陰化陽。故入寒涼隊中,則調中止渴。入溫熱隊中,則益氣定逆也。乃偏執一見者,或以謂「肺熱,還加傷肺」,則必不可用。或以謂「養正,邪自除」,則無不可用。左右之者,入主出奴,使人無可適從。或者調停其間,謂「人薓能治虛熱,不能治虛火」,仍是模稜之說。豈知在上病之動者,寒熱皆治之。如白虎加人薓湯、理中丸、竹葉石膏湯等證,有渴、吐及唾,皆動也。在下病之靜者,亦治之。如附子湯證之不動是也。在上病之靜者,不治。如諸在表,當發汗解肌證,及結胸、痞氣、停飲等候,是也( 如半夏瀉心、旋覆花代赭石湯等證,以嘔、噫而用) 。在下病之動者,亦不治。如諸下利證,是也( 四逆、白通、赤石脂禹餘糧、桃花、白頭翁、黃芩、真武等湯,四逆散證,皆不用。唯通脈四逆湯下加減,云「利止,脈不出者,加人薓」,乃其證也) 。惟既吐且痢者,多治之( 如四逆加人薓、理中、吳茱萸湯等證) 。則以上下不守,屬中宮潰敗,須急急用薓,不可以上下動靜,一概論也。
凡論藥之用,有求之本處可通,他處不可通者;有求之傷寒可通,雜證不可通者。惟人薓,所謂「上動下靜」者,則無是也。「火逆上氣,咽喉不利,止逆,下氣,麥虋冬湯主之」、「胸痹,心中痞氣,氣結在胸,胸滿,脅下逆搶心,人薓湯亦主之」、「胸中大寒痛,嘔不能飲食,腹中寒,上衝皮起,出見有頭足,上下痛,不可觸近者,大建中湯主之」,非病在上而動者乎!諸下利氣,氣利,下利膿血,下利清穀,熱利下重,下利欲飲水證,非病在下而不靜者乎?獨九痛丸治九種心疼,其病在上,不可不謂之靜。但所與共者,狼牙、巴豆,皆非常用之品,則不得以常情測之。矧其方下,注云「治連年積冷,流注,心胸痛,並冷衝上氣,落馬墜車血疾等」,則仍不得不謂之動矣。蓋其用人薓,乃使「跋扈者將兵」,而以「純厚長者監之」之術也。
烏梅丸、侯氏黑散、薯蕷丸、竹葉石膏湯、溫經湯,皆有人薓。但其任退在偏裨,似不得與他方並論,然亦有可言者。烏梅丸中,居君藥三之一。侯氏黑散,十二之一。薯蕷丸,四之一。竹葉石膏湯,亦三之一。謂之「偏裨」,可也。溫經湯,仍居三之二,謂之「偏裨」可乎?雖然,其入氣藥中,則和合而生氣;入血藥中,則歸陰而化氣;入風藥中,則隨所至而布氣。終不得謂之偏裨也。且烏梅丸中,用寒藥為君。竹葉石膏湯中,用寒藥甚多。而溫經湯,以熱藥為君。薯蕷丸之補瀉錯雜,侯氏黑散之收散並行。非人薓,則其力不齊,而互相違拗者,有之矣。
天虋冬,春生蔓,大如釵股,高至丈餘。葉如茴香,極尖細而疏滑,有逆刺。亦有澀而無刺者,則其葉,如絲而細散。其實一物也。夏生細白花,亦有黃色、紫色者。秋結黑子,在其根枝旁。入伏後,則無花暗結子矣。根白色或黃紫色,圓實如手指,長二、三寸大者為勝。一科一、二十枚同撮,頗與百部根相類。洛中出者,大葉麤榦。嶺南出者,無花。餘無他異。挼根入湯,可以澣縑素,白如絨紵。( 參《博物志》、《圖經》)
花實者,草木功能遂就之秋。花為其極盛,實則其收藏也。然種類既繁,稟性自別,而體致遂殊。故有花而不實者,有不花而實者。從未有隨時隨地,如天虋冬之當其時,則花而實。過其時,則不花而實。植於此,乃不花而實;植於彼,又花而實者。夫曰「入夏開花,屆秋結子,若至伏時,則不花而實」,又隨地皆花而實。獨在嶺南,則不花而實。夏者,陽氣最暢之時;入伏,則暢已極而將退矣。百粵近赤道下,陽終歲不藏,為海氣所溷。故雖值酷暑,抵暮亦涼。終不如內地之充暢收藏,各盡其致。則可知是物,偏能收功於陽氣最橫絕無忌憚之所。即使用不及時,陽氣斂退,猶能不待冠屨,急足先趨,不馘其元,不已矣。枝葉者,草木獻伎效能之象。枝為行氣之道,葉則性所著見也。故凡物之性潤者,必其枝滑澤而葉柔輭,從未有根本枝葉,性適相違。如天虋冬為極柔潤之物,而枝葉不生逆刺,則澀而細散者。夫刺者,根橫於中;澀者,膚戟於外。乃能任其中外之橫且戟,不閡其生氣之優游充沛,而乘陽氣之暢,以敷榮,以成實焉。則又可知,是物非芒消、大黃之開,又非甘遂、葶藶之瀉。偏能使其滋柔滑澤之氣,流行條暢,無梗不拔,無塞不通,而引其純粹清明,以積精化氣,積氣全生矣。「暴風濕偏痹」,熱之著於體。「三蟲伏尸」,氣之隱於中。既遇此刺,不能凝澀不能阻之物,涵泳以導化之。著者,隨之而行。隱者,隨之而散。則百骸順遂,津液充盈,骨髓又烏能不強也。
風濕偏痹之上著一「暴」字,以及三蟲曰「殺」,伏尸曰「去」,最是耐人玩索。夫風濕之中人也,或著於陽,或著於陰。在陽者,命曰風;在陰者,命曰痹。然風與痹,未必中而即發也。蓋待其人陽氣之怒,不肯容邪,欲抉而去之。斯時所中之邪,適亦化熱,將欲猖獗,遂與正交搏,而病作焉。邪正交搏之時,正病之暴起也。其能與正相搏,則其勢方盛,其熱方熾。於時,不乘其隙,以天虋冬之滑澤通達者,導正氣,逐邪氣。馴至末傳寒中,天虋冬遂非所宜用矣。謂之「暴」,正以明病之久者,不可用也。巢元方云「三蟲,蚘蟲、赤蟲、蟯蟲也。蚘蟲動,則吐清水,出則心痛,貫心則死。赤蟲動,則腸鳴。蟯蟲多,則為痔,極則為癩,因人瘡處,以生癰、疽、癬、瘻、瘑、疥、齲,無所不為」,又云「人身自有三尸諸蟲,與人俱生。此蟲忌血,能與鬼靈相通,常接引外邪,為人患害」。蓋諸蟲之種,確與人俱生,其得生息繁蕪,多由大氣有阻,濕停熱聚。生類既眾,遂與人為梗。殺之之術,諒非一端。其屬熱博氣阻,肺腎陰虛者,自當以天虋冬殺之。謂之「殺」,正以明為病之物,有形有生。若既死,方纍纍出者,非所宜矣。巢氏又云「伏尸之病,隱伏在人五臟內,積年不除。未發之時,身體平調,都如無患。若發動,則心腹刺痛,脹滿喘急」,《外臺秘要》述蘇遊論,曰「傳尸之疾,相剋而生。毒氣內傳,周徧五臟。漸就羸瘦,以至於死。其初,半臥半起,號為殗殜。氣急咳嗽,名曰肺痿。骨髓中熱,稱為骨蒸。或由淋瀝,或由勞極,隨其所起,以相剋而傳,各有形證,傳盡則死」。夫病之始候,為肺痿,為骨蒸。若非屬熱,又將何屬?既肺痿矣、骨蒸矣,復五臟以剋相傳,是亦熱之極,涸之極矣。且肺痿肺病,骨蒸腎病,肺腎之熱涸,適合天虋冬之治。滋其涸,則枯澀去;清其熱,則病氣去。謂之「去」,正以明其病句留之久,伏而不去,確與風濕偏痹之暴者,對照矣。凡此之或久、或暫,宜用、不宜用,正病機之消息所關。天虋冬之情性所在,蓋外感之候,多始傳熱中,末傳寒中;內傷之候,初耗真氣,繼耗真精。天虋冬之用,外感不厭其早,內傷不厭其遲。然外感惡寒尚在,內傷陽氣委頓,是又非其所宜。觀《傷寒論》麻黃升麻湯之用天虋冬於金一物,天虋冬釀酒及大八風散、小八風散之治拘攣歷節,可以明治暴病之法。觀《外臺秘要》延年枸杞子煎、崔氏落腎散、《古今錄驗》通命丸、彭祖丸之治虛勞,可以明治久病之法矣。
甚矣,天虋冬之挼根入湯,可以澣縑素,令潔白也。夫質本非白,澣之,未必能白。質本潔白,又烏容澣?蓋惟其質本白,或不純而糙,或被染而汙,方賴澣,以復其初。人之身白者,肺也,肌肉也,骨髓也,腸胃也,膀胱也。凡為火熱燥濕,染而為病,咸可屬天虋冬澣之。在肺,則《別錄》所謂「保定肺氣」也;在肌肉及骨,則《本經》所謂「暴風濕偏痹」,《別錄》所謂「養肌膚,去寒熱」也;在腸胃,則《本經》所謂「殺三蟲,去伏尸」也;在膀胱,則《別錄》所謂「利小便」也;在髓,則《本經》所謂「強骨髓」也。然數者之間,出語各有深意。「曰主、曰殺、曰去、曰利」,則除病之詞也。「曰強、曰保定、曰養」,則又不可與除病同觀。夫「強」云者,能增益而使之強盛。「保定」云者,僅能使之不耗。「養」云者,能滋育之,不能使之有為。蓋天虋冬之為物,質柔潤,性滋膩,惟與腎為最宜。故於其所主之髓,最能效力。肺為嬌臟,喜清潤而惡溫燥,則次之。顧能為之除病而已,以為補劑,宜斟酌之。
本經疏證第二卷
上品,草八味。
甘草,春生苗,莖葉悉如槐,高一二尺。葉端微尖而糙濇,似有白毛。七月開紫花,似奈冬。結實結角,如相思。角作一本,生至熟時,角拆子出,扁如小畢豆,極堅,囓之不破。根長者,至三四尺,麤細不定,皮赤色,上有橫梁,梁下皆細根也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甘草,春苗夏葉,秋花冬實,得四氣之全。其色之黃,味之甘,迥出他黃與甘之上。以是協土德,和眾氣,能無處不到,無邪不祛,此所謂「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」也。土為萬物母,凡物,無論妍媸美惡,莫不生於土。及其敗也,又莫不歸於土,化為生生之氣,則所謂「能解百藥毒,安和七十二種石,千二百種草」也。人之氣,猶物之氣。和順者,其妍美也;急疾者,其媸惡也。盡化急疾為和順,經脈自然通調,血氣自然滑利,於是「肌骨堅,肌肉長,氣力倍」矣。特甘,性緩。甘彌甚者,緩亦彌甚。凡一身之氣,因急疾為患者,能調之。縱弛而阻滯者,非所宜也。
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兩書中,凡為方二百五十。用甘草者,至百二十方。非甘草之主病多,乃諸方必合甘草,始能曲當病情也。凡藥之散者,外而不內( 如麻黃、桂枝、青龍、茈胡、葛根等湯) 。攻者,下而不上( 如調胃承氣、桃仁承氣、大黃甘草等湯) 。溫者,燥而不濡( 四逆、吳茱萸等湯) 。清者,洌而不和( 白虎、竹葉石膏等湯) 。雜者,眾而不群( 諸瀉心湯、烏梅丸等) 。毒者,暴而無制( 烏梅湯、大黃䗪蟲丸等) 。若無甘草調劑其間,遂其往而不返,以為行險僥倖之計。不異於破釜沉舟,可勝而不可不勝,詎誠決勝之道耶?
甘草,中黃皮赤,入脾而兼入心,此瀉火之說所由來也。瀉火之說,在仲景書有二端。一者,「發汗、吐、下後,虛煩,不得眠。若劇者,必反覆顛倒,心中懊憹,少氣,梔子甘草豉湯主之」。一者,「少陰病,二三日,咽痛者,可與甘草湯。不差者,與桔梗湯」。夫太陽病,懊憹者,宜梔子豉湯。少氣,則加甘草。然何以知少氣之不為虛乎!其說在東垣書,所謂「心火急而乘脾者,雖不得為實,亦不可謂虛」。譬如飢極,則胸中熱且𩞄煩,欲動作不得,此之謂「少氣」。其用甘草,竟可謂之「補虛」。喉嚨,少陰直脈所循也。少陰病,僅二三日,即咽痛,明其急疾之至。謂非「少陰之熱,循直脈之從腎貫肝膈,入肺中,循喉嚨,挾舌本而上」者,不可。其用甘草,即可謂之「緩中」。甘草緩之至,而治急疾之病,著效甚速。故雖實為緩中補虛,而謂之「瀉火」也可。即如《別錄》所謂「溫中下氣,治煩滿、短氣」也,亦無不可。或謂「甘草解毒,恐即是和藥性之一端」,雖亦有是理,然其中,別有精妙,非和藥性所能盡者。如前所謂,凡物無論美惡,入土即化者,此其一也。《金匱要略》云「凡諸毒,多是假毒以損元知,時宜煮甘草薺苨汁飲之,通治諸藥毒」,忠可徐氏謂「一線之毒,何能殺人。乃假些微毒氣滲入,元氣反為毒氣作使,至不可療。所謂『星星之火,勢極燎原』也」。雖然補元氣之物多矣,必取甘草者,則以上文云「凡煮藥飲汁以解毒,雖云救急,不可熱飲。諸毒病,得熱更甚,宜冷飲之」。既欲其甘緩元氣之急,又欲其涼,不使助毒,舍甘草,其何從。此又其一矣。予嘗治一人暑月煩懣,以藥搐鼻,不得嚏,悶極。遂取藥四、五錢匕,服之,煩懣益甚,昏不知人,不能語言。蓋以藥中有生南星、生半夏等物也。予謂「南星、半夏之毒,須得薑汁乃解,盛暑煩懣,烏可更服薑汁?勢必以甘草解之」。但甘草味極甘,少用,則毒氣不解,服至一、二錢,即不能更多。因以甘草一斤,蒸露飲之,飲盡而病退。是知,孫真人云「甘草解百藥毒,如湯沃雪」,不我欺也。
金創之為病,既傷,則患其血出不止;既合,則患其腫壅為膿。今曰「金創腫」,則金創之腫而未膿,且非不合者也。《千金方》治金創,多係血出不止,箭鏃不出。故所用多雄黃、石灰、草灰等物,不重甘草。惟《金匱要略》王不留行散,王不留行、蒴藋細葉、桑東南根,皆用十分。甘草,獨用十八分。餘皆更少。則其取意,正與《本經》脗合矣。甘草所以宜於金創者,蓋暴病,則心火急疾赴之,當其未合,則迫血妄行。及其既合,則壅結無所洩。於是,自腫而膿,自膿而潰,不異於癰疽。其火勢鬱結,反有甚於癰疽者。故方中,雖已有桑皮之續絕合創,王不留行之貫通血絡者率他藥,以行經脈,貫營衛,又必君之以甘草之甘緩,解毒,瀉火,和中。淺視之,則曰「急者,制之以緩」。其實,洩火之功為不少矣。金創,血病。血病不多用血藥,反以氣藥為君。則以氣固血之帥,血去氣隨,則陽隨陰壅,陰為陽潰而死矣。方下血而用王不留行,則血遂不可止。已成膿而用川椒、乾薑,則痛不可忍。不後不先,正當金創腫時,而用是方,此仲景深入《本經》,非他人所能及者也。
甘草之用生、用炙,確有不同。乃兩書百二十方,《傷寒論》用生甘草者,不及十之一。《金匱要略》用炙甘草者,亦不及十之一。甚有同一方,在《傷寒論》則炙用,在《金匱要略》則生用者。是知,古書傳訛者,多矣。如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主治,大率「除邪氣、治金創、解毒」,皆宜生用。「緩中、補虛、止渴」,宜炙用。消息意會之,可矣。炙甘草之任,莫重於復脈湯。其用,在通經脈,利血氣,可無論矣。而《金匱要略》附《千金翼方》,治「虛勞不足,汗出則悶,脈結悸,行動如常」,非所謂「煩滿、短氣」乎!又附《外臺方》,治「肺痿,涎唾多,心中溫溫液液者」,非所謂「傷臟咳嗽」乎!特脈之動而中止,不能自還,因而復動者,有三,曰代、曰結、曰促。解之者,曰「脈數而止,謂之促;緩而止,謂之結;止有定時,謂之代」。乃炙甘草湯但治結,而不治代、促,其義何居?曰「此非甘草不治代、促,乃非治代、促之湯也」。觀論中桂枝去芍藥湯證( 脈促,胸滿) ,葛根黃連黃芩湯證( 脈促,下痢) ,下後欲解證( 脈促,不結胸) ,皆不忌甘草。即可知,其旨不在甘草矣。
其次,則甘草乾薑湯、芍藥甘草湯,一和脾,一和肝。和脾者,安中宮陽氣之怫亂;和肝者,通木臟陰氣之凝結。雖係乾薑、芍藥之力,然此重彼輕,則又可見中央之病,中央藥主之。乾薑、芍藥,力雖大,然保泰定功,不能不歸於甘草也。故兩湯之治,曰「便厥,咽中乾,煩躁,吐逆,兩脛拘急」,是陽明內結也。「與甘草乾薑湯,厥愈,足溫。重與芍藥甘草湯,爾乃脛伸」,夫陽結為厥,陰結為拘。乾薑能破陽,芍藥能破陰。破陰破陽,能愈拘、愈厥,不能愈咽乾,止煩躁,此保泰定功之所在矣。夫中者,上下之樞。《金匱要略》云「肺痿,吐涎沫而不咳者。其人不渴,必遺尿,小便數。所以然者,上虛不能制下也。此為肺中冷,甘草乾薑湯以溫之」,是由中以益上制下也。一變而為理中湯,治上吐下利,是由中以兼制上下矣。再變而為桂枝人薓湯,治外熱內寒,表裏不解,是由中以兼制內外矣。又一變而為四逆湯,治下利清穀,是由中以制下矣。再變而為通脈四逆湯,治下利面赤,內寒外熱,是由中及下,兼制內外矣。甘草乾薑湯,制上中以及下,能擴充以至外;芍藥甘草湯,則制中下以及外,能擴充以至內。如桂枝湯之治風,黃芩湯之治熱,芍藥甘草附子湯之治寒,莫不連類及者。亦可悟甘草居中安土之大凡矣。
其次,則甘草瀉心湯與半夏瀉心湯,同因甘草分兩重,遂別出方名也。柯韻伯曰「瀉心湯,即小茈胡去茈胡加黃連乾薑湯也」。小茈胡湯七味,五味皆可加減。惟茈胡、甘草,無可加減。以安內攘外,不容偏廢也。其變為瀉心湯,多由誤下。誤下,則內益不安。此瀉心湯中,甘草可加而不可減,所取義矣。而瀉心湯三方,又有來自三陽之別,曰「茈胡湯症具,以他藥下之,心下遂滿而不痛者,從少陽來者也」、曰「汗出,解後,心下痞鞕,乾噫,下利者,從太陽來者也」、曰「醫反下之,下利,日數十行,心下痞鞕而滿,乾嘔,心煩,不得安,從陽明來者也」。從太陽、少陽來者,用甘草,本未嘗輕;從陽明來,既心下痞鞕矣,乃以為病不盡而復下之,致痞益甚,其為胃虛何疑?是知,甘草治胃虛之的藥。胃愈虛,用之愈重。成無己曰「汗後胃虛,是外傷陽氣。故於瀉心湯加生薑;下後胃虛,是內損陰氣。故於瀉心湯加甘草」。是知,甘草補胃,為補胃中之陰矣。
治血痹,用桂枝黃芪五物湯。治黃汗,用桂枝加黃芪湯。相去僅一味,所治之病,大有不同。斯可悟《素問》制方之旨,仲景得之為最深矣。曰「血痹,陰陽俱微,寸口關上微,尺中小緊,外證身體不仁,如風痹狀」。微者,虛之所在。緊者,病之所在。不治其病,虛無由復。是則治下,制方宜急。急則去甘草,而多其分數。此桂枝黃芪五物湯分數,較之桂枝加黃芪湯為多也。曰「黃汗為病,兩脛自冷,從腰已上汗出,下無汗,腰髖弛痛,如有物在皮中狀。劇者,不能食,身疼重,煩躁,小便不利」。在上汗,在下痛,不治其汗,痛無由復( 以汗非尋常之汗也) 。是則治上,制方宜緩。緩則加甘草,而減其分數也。矧血痹之源,因「尊榮人,骨弱肌膚盛,疲勞汗出,臥不時動搖,加被微風」,皆傷下之候,故其治曰「宜鍼引陽氣,令脈和緊去則愈」。則謂其「治下」不謬。「黃汗,身體腫,不惡風,小便通利」,為上焦有寒,其口多涎,能不謂病在上哉!是故,兩方之相去雖以甘草。然其義,實有非甘草所能盡者。〈至真要大論〉曰「急,則氣味厚;緩,則氣味薄」,適其至所,此之謂也。王太僕云「治上補上,方迅急,則止不住而迫下;治下補下,方緩慢,則滋道路而力又微。制急方而氣味薄,則力與緩等;制緩方而氣味厚,則勢與急同。如是為緩不能緩,急不能急,厚而不厚,薄而不薄。則大小非制,輕重無度,虛實寒熱,臟腑紛撓,無由致治。是知,分數不可不定也。」
地黃,二月生葉,布地似莗前,葉上有皴紋而不光。高者及尺餘,低者三、四寸。其花似油麻花,紅紫色,亦有黃花者。其實,作房如連翹,中子甚細,沙褐色。根如人指,色黃。( 《圖經》)
盧芷園曰「地黃,《本經》主治,首舉『傷中、逐血痹』,即繼『填骨髓、長肌肉、續絕筋』。夫痹者,閉而不通也,隨其血之不通而為病。如在目則赤,在齒則痛,在肉裏則癰腫,在心則昏煩,在肺則咳血。壅遏而為身熱,枯耗而為燥濇痿輭,汎濫而為吐衄崩漏。血痹頗廣,當各以類推之」。逐者,俾其流通者也。性惟潤下,功力到時,得二便通利,以為外候。《千金方》黑膏,用治熱積所成之斑。《肘後方》拌雞蒸汁,用治寒積所成之疝。咸從血痹所生耳。血中有痹,則骨髓不滿,肌肉不長,筋脈斷絕,均謂「傷中」。若填滿,若生長,若接續,皆克成血液之流通者也。
劉潛江云「地黃之用,在《本經》,即首歸其功於血」。夫血,本天一之真陰,資中五之土氣以生者也。夫萬物,莫不資生化於土。惟此味之取精於土者,最專且酷。故種植之地,土便焦苦,十年後,方得轉甜。得謂「此味不專主中焦之營氣」哉!( 《乘雅》云「種地黃一年,其土便苦。次年,止可種䒜𧀬。再二年,可種山藥。足十年,土味方轉甜,始可復種地黃。否則味苦形瘦,不堪入藥矣」。) 夫既資衝氣以化生,獨以涼血歸之者何?蓋脾統血,其為臟也,體柔用升。升為陽,血屬陰。設其所統之陰不繼,不足以柔其體,而其用之升者,自升。於是陽益盛,陰益虛,馴至其脾為約。經曰「至陽盛,則地氣不足」,此之謂也。於斯時也,不以得地氣之最精且專者,裕其所統。又何以柔其體,而善其後耶?第所謂「傷中」者,義又云何?夫中者,陰陽之會也。無陽,則陰何由而升;無陰,則陽無所從而降。升降之樞,生氣生血之源也。血乃真陰之化醇,陽能化,則血何自而痹?陰能固,則血無緣而漏。故凡病於陰不濟陽,陽氣不能化血者,用地黃,則為宣劑,即《本經》所謂「逐血痹,除寒熱、積聚」是也。凡病於陰不勝陽,陽迫血,而陰不固者,用地黃,又為攝劑,即《別錄》所謂「治胞漏下血,崩中血不止」是也。方書治虛勞,有云「實熱實極」者,均用地黃。既云虛勞矣,又何以云實也?經曰「精氣奪,則虛。邪氣盛,則實」,因精氣之虛,以致邪氣之實;因邪氣之實,益致精氣之虛。故用地黃,瀉其實在邪者,即救其虛在精者。如補勞劣之味,乃在其後。是不可悟「填骨髓,長肌肉,療跌折、絕筋」之義耶?
古人服藥,皆有法律。故為丸、為散、為湯,當各得其宜,而效始著。如《本經》此條,宜作兩層讀。「主傷中,逐血痹,填骨髓,長肌肉,療跌折、絕筋」,丸散之功也。「除寒熱、積聚,除痹」,湯飲之功也。不然,若茺蔚之可作浴湯,葡萄之可作酒,當歸之煮汁飲,何以皆署於簡末。而此「作湯」二字,獨間於中耶?故仲景兩書,用地黃者,八方。為丸者,三。為湯者,五。炙甘草湯之續絕傷。防己地黃湯、百合地黃湯之除寒熱、積聚。黃土湯、芎歸膠艾湯之除痹。薯蕷丸之治傷中,長肌肉。大黃䗪蟲丸之逐血痹。腎氣丸之填骨髓。俱若合符節。
予嘗治地黃醴,先君飲醴盡而地黃枵然如故也。暴之令乾,則其質輕虛。剔而破之,則其中脂液已盡。在外層者,懸空包裹,如栝蔞之殼;其在內者,縱橫牽引,如絲瓜之筋。因是悟地黃之用,在其脂液,能榮養筋骸、血絡。乾者、枯者,能使之潤澤矣。進乎此,則因乾枯而斷者,得潤澤而仍能續。故地黃之用,不在能通,而在能養。蓋經脈筋絡,乾則收引,潤則弛長。是養之,即所以續之。《本經》療跌折絕筋,仲景治脈結代,胥是意也。地黃分數,獨甲於炙甘草湯,而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所主,絕無血病。蓋是湯所主,重在復脈,故亦名「復脈湯」。脈者,源於腎而主於心。心血枯槁,則脈道泣澀。此《傷寒論》所以脈結代與心動悸並稱,《金匱要略》又以脈結悸與汗出而悶並述。至肺痿之「心中溫溫液液,涎唾多」,則陰皆將盡之孤注,陽僅膏覆之殘燄。乃炙甘草湯者,非他,即桂枝湯去芍藥加地黃、麥冬、人薓、阿膠、麻仁也。行血之功雖大,列於行氣通營劑中,則猶之地黃之滓,增其殼內絡外之脂液耳。然地黃之用,不僅此也。其妙,尤在血液被迫,不能不去。乃不禁其去,而惟生且長之。使夫受病之故者,不留。方生之新者,不去。斯則有病遂為無病,此黃土湯、芎歸膠艾湯,一治脾不統血,一治肝不藏血,佐使雖殊,用地黃之理,則一也。
百合地黃湯、大黃䗪蟲丸,一不用攻瘀,而云「下大便當如漆」。一疊用攻瘀,而反不及當下血。於此,見緩急輕重之間,又有意義存乎其中矣。均之兩證,皆熱在血分也。然百合地黃證之熱,散漫。大黃䗪蟲丸之熱,結聚。散漫者,則欲其去。結聚者,僅欲其行。百合地黃湯,生搗地黃,取汁一升,少煎而急飲之,此緩劑急授也。大黃䗪蟲丸,用地黃止十兩,不及全方十分之一,丸如小豆,酒服五丸,日三度。則所服些微,故能行而不能下,此急劑緩授也。緩劑急授,急劑緩授,其意義,雖不盡在地黃。然百合地黃湯,用地黃之多。大黃䗪蟲丸,全係攻伐,獨地黃為補劑。則兩方之意義,謂盡由地黃,可也。
百合地黃湯、防己地黃湯二方,均是取汁。但一則藥和,而地黃淺煮。一則藥峻,而地黃久蒸。生者,其鋒迅。熟者,其力厚。故防己地黃湯,地黃之用,在補;百合地黃湯,地黃之用,在宣。此義不可不知也。或問「腎氣丸之用地黃為補耶?為宣耶」?曰「觀仲景以之利小便,則行痹著、利水道者,為宣。崇土氣、益精血者,為補矣」。譬如薯蕷丸,主「虛勞,諸不足,風氣百疾」。既有桂枝、防風、大豆黃卷、茈胡、白蘞等在矣。其餘,則皆益虛勞諸不足者也。
朮,葉葉相對,上有毛,方莖,莖端生花,淡紫碧紅數色。根作椏生。( 《圖經》)
朮,氣溫味甘苦而辛。甘能補中,苦能降洩,辛能升散。於人身脾與胃,皆具稼穡作甘之德。脾主升舉清陽,胃主通降濁陰,皆屬土而畏濕。朮之為物,開花於初夏,結實於伏時。偏於濕氣瀰漫之際,顯其有猷有為。確可知,其入脾胃,能內固中氣,外禦濕侮矣。「風寒濕痹、死肌、痙、疽」,不得盡謂脾病。而以朮為主劑者,則以濕為脾所主,濕能為患,固屬脾氣不治,一也。脾主肌肉,介在皮毛筋骨中。痹與痙病,在肌肉內。死肌及疽病,在肌肉外。旁病,則當取中,二也。筋骨皮毛,均非駐濕之所。惟肌肉間為可駐濕,三也。知此,則凡「痹、死肌、痙、疽」之係乎風寒濕者,皆朮主之矣。
仲景治風寒濕痹,方多有不用朮者,則用朮者,當必有故矣。〈痹論〉「風寒濕三氣雜至,合而成痹。其風氣勝者,為行痹。寒氣勝者,為痛痹。濕氣勝者,為著痹」。白朮之效,於風勝、濕勝者,為最宜。寒勝者,為差減。何以知之?蓋風勝必煩,濕勝必重,檢《金匱要略》中治痹諸方,其用朮者,非兼煩,必兼重。如麻黃加朮湯下,云「身煩疼」。防己黃芪湯下,云「身重」。桂枝附子湯去桂加白朮湯下,云「身體疼煩」。甘草附子湯下,云「骨節煩疼,掣痛或身微腫」。甘乾苓朮湯下,云「腹重,如帶五千錢」。桂枝芍藥知母湯下,云「肢節疼痛,腳腫如脫」。附《近效方》朮附湯下,云「頭重」。其他若麻黃杏仁薏苡甘草湯、烏頭湯、抵當烏頭桂枝湯、大烏頭煎等方,何嘗不治痛治痹,絕不用朮。雖然,謂「朮功擅於風與濕」,則可。謂「於寒有所忌」,則不可。《傷寒論》〈少陰篇〉附子湯,治身體疼,手足寒,骨節痛,不煩不重,亦用白朮。蓋濕流關節,云「骨節痛」,則未有不兼濕者。矧風濕二者,必挾寒,始成痹,不然則否,《素問》之旨可驗也。
或問「理中丸以吐多去朮,乃五苓散、豬苓散、茯苓澤藛湯,偏有吐而用朮。以下多而還用朮,乃桂枝附子去桂枝加白朮湯,偏以大便鞕而用朮,其義何居」?夫亦當察其所因也。《金匱要略》〈嘔吐篇〉云「先嘔卻渴者,此為欲解;先渴卻嘔者,為水停心下,此屬飲家」。今云「中風,發熱,六七日,不解而煩,有表裏證,渴欲飲水,水入則吐者,名曰水逆,五苓散主之」、曰「嘔吐而病在膈上,後思水者,解,急與之。思水者,豬苓散主之」、曰「胃反,吐而渴欲飲水者,茯苓澤藛湯主之」,三證皆有渴,皆欲飲水。而理中丸條,則曰「霍亂,頭痛,發熱,身疼痛,熱多,欲飲水者,五苓散主之。寒多,不欲水者,理中丸主之」。夫熱多欲水而用五苓,中仍有朮;寒多不欲水而用理中,亦不離乎朮。惟因吐多而去之,可見嘔吐之於朮,「渴」是一大關鍵,必持是定其用舍。不然同為霍亂證,何以五苓散下,不曰「吐多去朮」耶?即理中丸下,亦云「渴欲得水者加朮」,可驗也。雖然用朮治渴,為嘔吐者言之耳,朮究非治渴之物也。如桂枝附子去桂加白朮湯,曰「傷寒,八九日,風濕相搏,身體疼煩,不能自轉側,不嘔,不渴,脈浮虛而濇者,桂枝附子湯主之。若其人大便鞕,小便自利者,去桂加白朮湯主之」,獨提不嘔、不渴二者,與嘔而渴者,恰相對照。柯韻伯曰「風寒濕三氣雜至,合而成痹。故身體煩疼,不能轉側,病只在表者,用桂枝附子湯,驅風散寒,三氣自平,營衛自和。若其人又兼裏氣不和,大便反鞕,小便反利,此非胃家實,乃脾家虛也。蓋脾家實,腐穢當自去。此濕流肌肉,因脾土失職,不能制水,故大便反見燥化。不嘔不渴,是上焦之化源清,故小便自利耳。病本在脾,法當培土以勝濕,故以白朮代桂枝」。夫脾虛,則濕勝而不運。濕流於內,能使大便不實。濕流於表,更能使大便不濡。脾健,則能制水。水在內,能使下輸膀胱而大便實;水在外,能使還入胃中而大便濡。此理中丸所以下多還用朮,而桂枝附子湯,以大便鞕,小便自利,而將朮易桂也。
白朮治眩,非治眩也,治痰與水耳。有痰與水,何以能使人眩?蓋眩者,神之動。神依於心,心惡水。水盛,則心神搖曳為眩,譬如人在舟中,能發眩也。雖然人在舟中,未必盡眩。不在舟中,未必不眩。所以眩證,不必盡用朮。用朮之飲證、水證,亦未必盡眩。夫亦各因乎其人耳。飲證、水證之兼眩者,在《傷寒論》有「心下逆滿,氣上衝胸,起則頭眩」之苓桂朮甘湯證。有「汗出不解,仍發熱,心下悸,頭眩,身瞤動,振振欲擗地」之真武湯證。在《金匱要略》有「胸脅支滿,目眩」之苓桂朮甘湯證。有「支飲,眩冒」之澤藛湯證。有「瘦人,臍下悸,吐涎沫而顛眩」之五苓散證。其有飲、有水,不眩而用朮者,則指不勝屈。其有飲眩,而不用朮者,亦多。則係證與朮,有忌耳。即如「卒嘔吐,心下痞,膈間有水,眩悸者,小半夏加茯苓湯主之」,則以心下痞故。正與理中丸下,註云「腹滿者去朮」,同一理也。臍上築者,腎氣動也,去朮加桂。夫腎氣動,亦不過作賁豚,氣從少腹,上衝心耳。賁豚,水氣也。土能制水,白朮補土健脾,何不可使為中流之柱,橫截於中,令水氣不上衝心耶?是蓋不然。夫土能防水,止能防其下洩,不能防其上湧。下洩者,水之性;上湧者,非水之性,必有激之使然者。除其激之之源,水自歸壑矣。古之人有治隄者,隨築隨潰,皆緣水從下上湧,則鎔鐵汁灌之,隄乃得成。以桂易朮,正此意耳。苓桂朮甘湯證,有「心下逆滿,氣上衝心,脈沉緊,身振振搖」,病未嘗不涉腎,而不忌朮。僅因發汗後,臍下悸,用苓桂棗甘湯,旋即以棗易朮。可見朮之於腎,確有所忌。矧霍亂為病,既吐且利,正係水土反乘。若更以所忌者,橫梗於中,令病與藥,相拒相爭,不至潰敗決裂,不止矣。要之,桂能降,朮亦能降。特桂之降,能使在下之水氣化,朮止能使在中之水氣化。故五苓散之水,上下兼阻,則不得不桂、朮並行。如「服桂枝湯,或下之,桂枝證仍在,無汗,心下滿微痛,小便不利者,用桂枝湯去桂加茯苓白朮」,可見在上之水氣不化。而用桂枝,則反嫌其性兼旁行,不能速下。用白朮、茯苓,則徑情直行,抉去其病,而後已。明乎以朮易桂,則以桂易朮者,可瞭然矣。
白朮之止汗、除熱,非如桂枝湯之治中風,能止汗、除熱也。亦多係風濕相搏之證。「發熱,汗出,體痛,身重」者,得白朮而悉蠲耳。夫中風證,有汗出、發熱,無身體重痛。傷寒證,有發熱、身體重痛,而不汗出。三者相兼,惟風濕有之。故「傷寒,汗出而渴者」,用五苓散。「風濕,風水,身重,汗出,惡風者」,用防己黃芪湯。「風濕相搏,骨節煩疼,汗出,短氣者」,用甘草附子湯。方中皆有朮,是白朮止汗除熱之明驗也。然仍有「汗出而渴,身痛,發熱」,為濕溫之候者,又不得用朮。是必驗其惡風、惡寒與否,若不惡寒,反惡熱者,則朮在所忌矣。
於白朮主治觀之,尤可證濕與水與飲,一源三歧之非妄矣。以仲景書而言,防己黃芪湯、桂枝附子去桂加白朮湯、麻黃加朮湯、甘草附子湯、腎著湯、桂枝芍藥知母湯,治濕之劑也。五苓散、真武湯、豬苓湯、茯苓澤藛湯、茯苓戎鹽湯、越婢加朮湯,治水之劑也。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、苓桂朮甘湯、《外臺》茯苓飲、澤藛湯,治飲之劑也。以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言,「風寒濕痹,死肌,痙,疽,止汗,除熱」,是治濕證。「逐皮間風水、結腫」,是治水證。「消痰水,除心下急滿」,是治飲證。先聖後聖,遙相印合如此。
五苓散、理中丸,皆有白朮,則白朮執霍亂之兩端,為必用之物矣。而去朮,還用朮,更加朮,紛紛無定。統而觀之,其用朮、加朮之意,總在使脾氣散精,上歸於肺,通調水道,下輸膀胱而已。吐多者,胃病。胃既作吐,則不能游溢精氣,上輸於脾。脾無所受精,於何輸肺。下多者,脾病。脾既下陷,不能循其上朝之職。若非有以扶之,則樞機於何轉。於此,見朮能舉脾之陷,不能定胃之逆也。渴者,胃之虛。渴必多飲,飲多,則縱使吐逆,亦能波及於脾。脾有所受而不能舉,則下必更甚。腹滿者,脾實。脾實不能上輸,即下洩。而不減其滿,勢必由下逆上,自腹及胸,吐更加甚。於此,見朮能治脾胃虛,不能治脾胃實也。為上為下,為實為虛,情勢不同,而既吐且利,則一。既吐且利,渴欲飲水,斯朮為必需。故〈霍亂篇〉治法,凡六。為方,亦六。除吐利已止,用桂枝湯和表者不論外。惟理中、五苓二方,有「渴欲得水」之文。其餘,不脈微,則厥冷,均是沉寒痼冷之候。其所用四逆、四逆加人薓、通脈四逆加豬膽汁,多不用朮。可見既吐且利,有屬太陰者,有屬少陰者。屬太陰者,朮在可用、可不用之列。在少陰,則無用朮之理。故於脈微、厥冷二者,最宜著眼。不可以《別錄》「霍亂,吐下不止」一語,而無所分晰也。
劉潛江曰「朮以除濕益氣為功」,然則凡濕,皆可用朮乎?曰「否」。夫濕,當分寒熱。屬於寒者,是陽鬱陰中而不升;屬於熱者,是陰困陽中而不降。陽鬱於陰,是氣之虛;陰困於陽,是氣之實。氣虛即陽虛,氣實即陽盛。是虛實皆屬氣,而氣之虛實,皆化濕也。夫濕者,地氣也。陽鬱於陰,是地氣因天氣之鬱而不化;陰困於陽,是地氣受天氣之并而不化。皆能為濕。為濕者,皆陰。陰所以化濕者,皆本於陽不能化。故一虛一實,投治迥殊。虛者,補正以益氣,白朮、茯苓是也;實者,除邪以益氣,連、柏、梔、黃是也。夫氣者,水穀所生。液者,氣所化。當生而生,當化而化,何濕之有?如氣虛而不能化,補其陽,而液自化;氣實而不能化,必先除其所傷之邪。故抑陽則陰化,陰化則液行,液行則濕除,濕除則氣已受益矣。是氣與濕,不能相離,而除濕益氣,亦不能相離。特益氣除邪,貴於適事為故耳。是言也,與《別錄》「益津液,煖胃,消穀,嗜食」之旨,適相脗合。
《靈樞》〈決氣篇〉「中焦受氣,變化取赤,是為血」。朮為中焦之藥,切之,有膏液而色赤。是朮,雖氣分補中除濕之劑,又確有功於血分。且治濕治血,初無二理。蓋朮能益津液者,血勝正同濕勝。而脾不能舉其職,則氣之清濁何由別。氣之清濁無所別,則津於何上騰,血於何受氣。世之人動輒稱「白朮、黃芩安胎聖藥」,而疏其義者,不過謂「白朮健脾,黃芩洩熱」。殊不知,健脾洩熱之物,豈特白朮、黃芩。夫婦人之病,多半涉血。矧妊娠,尤賴血氣之調,方得母子均安。初妊之時,胎元未旺,吸血不多。則下焦血旺,致氣反上逆,是為惡阻。惡阻,則中焦之氣不變赤而為水,是白朮在所必需矣。血盛能致氣盛,氣盛能生火,黃芩洩氣分之火,而不傷血者也。厥後,胎氣日充,吸血漸多,血自盤旋而下,氣亦隨之盤旋於下。胎之所吸,乃血之精者。而其餘,與氣相搏,能仍化為水,阻於腰臍之間。故妊娠至五、六月時,多有子腫之證。是白朮又為必需之劑,而無所事黃芩於其間,《別錄》所謂「利腰臍間血者」此也。考仲景書,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、真武湯、附子湯、桂枝芍藥知母湯、薯蕷丸,皆與芍藥同用,皆治胸腹間有水氣。則於〈婦人妊娠篇〉之白朮散,與芎藭同用。當歸芍藥散、當歸散,與芍藥、當歸、芎藭同用者,不可知其為除水氣,而利腰臍間血哉!又仲景每出治法,必先指其所治何病。其病,因何而致。尚恐後人誤用,又必反覆申明所以然之故。惟此數方,則概之,曰「妊娠宜常服」、曰「妊娠養胎」、曰「婦人腹中諸疾痛」。僅於當歸芍藥散,標之曰「婦人懷妊,腹中㽲痛」。則凡白朮散、當歸散,皆有病可服,無病亦可服。總之,血分之源不清,則血氣不能和。而附血之濕,血盛之火,皆為胎前所有之常患。故出此不必甚為別擇之常方,學者尤當會意而用之也。
萎蕤,莖幹強直,似箭簳而有節。葉狹而長,表白裏青。三月,開青花,結圓實。其根橫行,如荻根及菖蒲節,概平直而有鬚宂密,宛如冠纓下垂之綏。最多脂液,至難燥,即燥亦柔。移根種之,極易繁茂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、《本草述》)
凡有節有液之物,皆能通。故竹瀝,通風火阻經。菖蒲,通風痰阻竅。萎蕤,則通風熱阻絡者也。原夫氣,人身之陽也;津唾血液,人身之陰也。若病邪以漸而來,彼此徐徐相引,或化為寒,或化為熱,久則自相朋比。倘受邪既驟,感化甚速,則陽之從之也易,陰之即之也難。且陰,原係洩澤骨節之物,勢常依巖附險。乃適遭中風暴熱,陽已與之俱化,陰猶倚勢為梗。則陰之阻,正足以助熱之熾;陽之留,正足以戕陰之結。兩不相通,而均不相下。近骱之短絡遂痹,機械因之廢弛矣。又何自能動搖耶?妙在萎蕤,氣味甘平,節節有鬚,宂密滑澤。不徒使絡中之液,能柔熱之暴。且可使肌肉間熱,能化液之結。骨節既通,陽施陰化,血脈膚腠,自爾和暢,濈然其汗出,於是乎治跌筋結肉者。巢氏云「人手足邊,忽生如豆,或如結筋,五十相連,肌理麤強於肉,謂之『疣目』。係風邪搏於肌肉而生」,此非精與氣相遇,遂互結不解而何?曰「不足」,明非津與氣之有餘。治以萎蕤,實與纔所云云,不殊矣。他如津滯而面生皯皰,津枯而面不潤澤,又何異於是哉!
茈胡,二月生苗,甚香。莖青紫堅硬,微有細線。葉似竹葉而細緊。七月開黃花,根淡赤色。( 《圖經》)
劉潛江云「經曰『五臟者,藏精氣而不瀉;六腑者,傳化物而不藏」,又曰『腦、髓、骨、脈、膽、女子胞,此六者,地氣之所生也,皆藏於陰而象於地,故藏而不瀉』。是膽,雖為腑,實不與胃、大小腸、三焦、膀胱,同為天氣之所生,傳化物而不藏矣。居陽之位,稟陰之體。是以為陽之少,倡率五腑,根陰達陽。然五腑達陽,其用在瀉;膽達陽,其用在不瀉。恰象春生之氣,首暢萬化,奮決而出。出乎陽,未離乎陰。是以為半表半裏也」。茈胡,於仲冬根生白蒻,於仲春生苗,於仲夏極茂,於仲秋成實。隨陽氣始生而萌,至陰氣既平而萎。其香徹霄,其質柔輭,全有合乎少陽之義,此所以為半表半裏和解之劑。能助膽,行上升生發之氣,為十一臟所取決矣。然則茈胡,既以升陽為用,將無與於比陰之病歟?曰「陰陽分於動靜,靜中有動,動中有靜。茈胡,於仲冬根生白蒻,是靜中有動也。識此義,則所云『能達陰中之陽』者,何止舉陽之透陰而出哉!即舉陰之包陽而藏者,悉皆托出矣。必陽上徹,而陰未能須臾與離,用此升舉,乃為無弊。蓋茈胡,非徒暢陽,實能舉陰。非徒能暢鬱陽,以化滯陰,並能俾陽唱陰隨。是以心腹腸胃之間,無結不解,無陳不新。譬之春氣一轉,萬化改觀,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。夫然,則六氣因鬱而升降之機阻者,將可並用茈胡以轉其樞乎!
夫肝膽,陽升,陰即隨之者。以脾腎之陰,原至於肺也。肺為陽中少陰。三陰之氣至於陽中之陰自降,陽亦隨之降矣。蓋下之陰裕,必藉陽之先導,以為上際;上之陽裕,亦必資陰之先導,以為下蟠。故三陰之經脈上行,三陽之經脈下行,固有為之先導者,而得通也。其或升降不前,如有窒之者,宜細參其陰陽之虛實,以為主治矣。當導陽而下者,必陽實陰虛者也;當導陰而上者,必陰實陽虛者也。如下之陰,不足以納陽;上之陽,不足以化陰。則升降之原已戾,可期其升降相因,推移氣化乎!即是思之。則茈胡為用,必陰氣不紓,致陽氣不達者,乃為恰對。若陰氣已虛者,陽方無依而欲越,更用升陽,是速其斃耳。可乎?故凡元氣下脫,虛火上炎及陰虛發熱,不因血凝氣阻為寒熱者。近此,正如磇鴆矣。
仲景著小茈胡湯之效,曰「上焦得通,津液得下,胃氣因和,身濈然而汗出解」。以是知,茈胡證皆由於上焦不通。上焦不通,則氣阻。氣阻,則飲停。飲停,則生火。火炎,則嘔吐。半夏、生薑,能止吐蠲飲,然不能徹熱。黃芩能徹熱,然不能通上焦。能通上焦者,其惟茈胡乎!故「往來寒熱」為小茈胡主證。而往來寒熱,悉本於上焦不通。蓋惟痰凝氣滯,升降之機始阻。當升不升,則陽怫怒為熱;當降不降,則陰鴟張為寒。治其阻者,固不可無。而伐樹尋根,終必求其致阻之因,以拔其本,則謂「非茈胡之力」,不可也。雖然茈胡證,仍有不往來寒熱者。何居?柯韻伯曰「茈胡為樞機之劑,凡風寒不全在表,未全入裏者,皆可用」。夫傷寒,則嘔逆。中風,則乾嘔。凡傷寒中風,無麻黃、桂枝證,但見「喜嘔」一證。則雖發熱者,便可用茈胡湯,不必具往來寒熱也。「發熱而嘔」,則人薓當去,桂枝亦非所宜矣。其「目赤,耳聾,胸滿而煩」者,去薓、夏,加栝蔞實。「脈弦細,頭痛,發熱」者,去人薓,加桂。故曰「證不必悉具」,方亦遂無定品也。愚按,嘔固是上焦不通,特仍有不往來寒熱。不嘔,用茈胡湯者,亦終有上焦不通形象為據,如「心下滿、脅下滿、胸脅滿、脅下鞕滿、心下支結、胸脅滿微結、心下急鬱鬱微煩」是也。乃仍有非上焦不通而用茈胡,如「陽脈濇,陰脈弦,腹中急痛」之用小茈胡。「少陰病,四逆,或欬,或悸,或小便不利,或腹中痛,或洩利下重」之用四逆散,則又當揣其義者。夫茈胡之通上焦,似乎主降。不知其所以降,實係升之之力。蓋肺不得肝膽之陽上暢,則無以使陰下歸,復其升降之常。「陽脈濇,陰脈弦,腹中急痛」,是陽鬱陰中,陰為陽累。既用小建中湯調其肝不愈,勢必舉其陽,陰則隨之以轉,此小茈胡在所不得不投矣。「欬、悸、小便不利」,不降也。「腹中痛,洩利下重」,不升也。病同一源,或為不升,或為不降,亦可見其為中樞不旋矣。旋其中樞,舍茈胡,其誰與歸!或謂「天道下濟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,人身似之。故陰常上朝,陽常下潛。今責其陽升陰降,得無與此違乎」?蓋陰中有陽,陽中有陰。陰不得陽,何以上朝;陽不得陰,何以下濟。特欲其上之陽,與欲其降之陰,此陰陽之麤也。上朝下潛之陰陽,陰陽之精也。故曰「陰者,藏精而起亟也;陽者,衛外而為固也」,又曰「陰精所奉,其人壽;陽精所降,其人夭」。
觀鼈甲煎丸、薯蕷丸二方,知古人用意深遠,未容淺窺也。夫鼈甲煎丸,其意在攻堅。堅去而樞機不轉,則病邪與氣血相溷,必復結於他所為患。薯蕷丸,其意在補虛。虛復而樞機不轉,則新受之補,與宿存之病相搏,必轉結而為患。有餘而往,不足隨之;不足而往,有餘隨之。此其旨矣。兩方皆用桂枝,皆用茈胡。蓋太陽者,諸陽之長也。少陽者,陰陽之軸也。「虛勞、癥癖」,病深在內,雖無與於諸陽。然病氣深伏,不使從陽分消,以殺其勢,欲專精畢力,群萃攻之,曠日持久,未見其成,猝為他氣所乘,以致敗者,蓋亦多矣。太陽實統營衛,營衛行於身,日夜共五十周,無間不入,無微不至。太陽既治,營衛經由病所,病必避而讓之。此其時,豈不能稍稍帶去病根。積微成著,未見其必無功也。何況少陽,能轉陰陽之樞機,使升降各得其所,不更能帶去病邪耶?兩者相較,欲補虛者,通營衛為長;欲攻堅者,轉樞機為要。故鼈甲煎丸用茈胡,得君藥十分之五。桂枝,得君藥四分之一。薯蕷丸,桂枝得君藥三分之一,茈胡得君藥六分之一也。
寇宗奭氏,極詬世以茈胡治勞。李東璧氏,又詬寇氏之說,謂為不足憑。詰難紛紛於茈胡之用,略未得其綱領。即其所謂勞,亦無當於古人之旨。仲景之言,曰「男子平人,脈大為勞,極虛亦為勞」。夫脈大,陰虛也;極虛,陽虛也。勞有兩途,陰虛、陽虛盡之矣,而可用茈胡耶?寇氏之說似矣。然所謂「虛勞,諸不足,風氣百疾,薯蕷丸主之」,中有茈胡,此又何說哉!李氏引東垣之言,謂「有熱則加,無熱則不加」。仲景論勞,陰虛至於「渴及亡血,虛煩不眠」,陽虛至於「陰寒精出,痠削難行,裏急」,並不言發熱。其言有涉於熱者,曰「手足煩熱」止矣。手足煩熱,亦非茈胡可治也。夫茈胡之為物,其用,在陽為陰蠱。陽為陰蠱,陽非不足,陰亦非有餘。故為之開其痼,解其縛。於是陽得暢,陰亦隨之以和。假使陽乘陰位,陰逼陽浮而用之,則禍患之來,捷於桴鼓。寇氏之言未為誣也。設使陽累於陰,痹俠背行,腸鳴,馬刀俠癭,且兼寒熱,李氏之說可盡廢乎?即如寇氏言,苟無實熱,必不得用。既為虛勞,何得更有實熱。兩家之言,多為似勞非勞者,誤耳。何謂「似勞非勞」,即《金匱》所謂「五臟虛熱」者也。徐忠可曰「五臟虛熱當與」。凡傷於寒,則為病熱對看。蓋傷寒,邪自外來。外來之邪,病在經絡為實邪,故此言五臟以別於表也。曰「虛熱」,以別於實邪也。謂「五臟之間為虛邪所襲,因致血氣滯而不暢」,則表裏之間,虛邪作熱。惟虛邪,故四時皆有之。唯虛邪,不若表邪之傳經更變,故可以一方,隨時加減治之。茈胡為半表半裏和解之品,且能暢發少陽生生之氣,四時咸用焉。後人逍遙散等方,此其嚆矢也。而謂之勞,則亦失其實矣。
鼈甲煎丸,用茈胡。小茈胡湯,治婦人熱入血室,必以為茈胡亦入血分矣。不知所謂血者,即前所云,能為陽累之陰也。仲景曰「血弱氣盡,腠理開,邪氣因入,與正氣相搏結於脅下。邪正分爭,往來寒熱,休作有時,默默不欲飲食。臟腑相連,其痛必下。邪高痛下,故使嘔也」。夫邪高,謂其所從來。痛下,謂其所當及。高者謂脅,下者謂肝。肝與膽,地逼氣通,勢相連屬。故邪氣自募入腑者,必由腑及臟。及臟,則病連血分矣。以其源,本係血弱氣盡也。雖然少陽之氣振,則自能庇護,使邪不相侵。腑且不相侵,又何侵臟之虞。是雖名治血,實則治氣也。癥瘕病,皆屬肝。鼈甲煎丸,攻堅消積,飛走靈動,已略具矣。其拔本塞源,則係於茈胡。以是知,茈胡仍為氣結用也。曰「婦人中風,七八日,續得寒熱,發作有時,經水適斷者,此為熱入血室。其血必結,故使如瘧狀」。夫血去,則熱隨血行。血止,則熱與血結。結之久,則為癥為瘕。其暫者,亦不過適與相聚,原未根深蒂固也。拔去其邪,熱與誰結。此仲景治病,不異庖丁解牛,批郤導窾,兩無所傷。不必泥於治血,血分之病,自無不愈矣。
麥虋冬,凌冬不彫,葉似莎草,長及尺餘。四月開淡紅花,如紅蓼花。實圓而碧,如青珠。根黃白色,有鬚在根,如連珠形。( 《圖經》)
人之有生,全恃納穀。穀入於胃,為之敷布一身,使徧而不狥。常而有制,則藉乎肺。〈經脈別論〉曰「食氣入胃,濁氣歸心,淫精於脈。脈氣流經,經氣歸於肺。肺朝百脈,輸精於皮毛。毛脈合精,行氣於腑。腑精神明,留於四臟。氣歸於權衡,權衡以平。氣口成寸,以決死生」,但胃之為腑,多氣多血,凡有變動,每患其實,不比於虛。設使胃氣偏盛,所納遂多,轉輸稍不循序,則氣之壅結所不能免。是「心腹結氣、傷中、傷飽」,所由來也。胃絡脈絕,當以仲景「胃氣生熱,其陽則絕」為解。蓋心腹既有結氣,則輸送之機更滯。是以中氣無權,不患傷饑,每為飽困。由是胃氣益盛,孤陽生熱,漸致脈絡不與心肺相通,則食入不得為榮,形羸氣短,諸恙叢生矣。
麥虋冬,質柔而韌,色兼黃白,脈絡貫心,恰合胃之形象。其一本間,根株纍纍,四旁橫出,自十二至十六之多。則有似夫與他臟腑脈絡貫注之義。其葉,隆冬愈茂,青蔥潤澤,鑑之有光。則其吸土中精氣,上滋莖葉,絕勝他物可知。且其味甘,甘中帶苦,又合從胃至心之妙。是以胃得之,而能輸精上行,自不與他臟腑絕。肺得之,而能敷布四臟,灑陳五腑,結氣自爾消鎔,脈絡自爾聯續,飲食得為肌膚,穀神旺而氣隨之充也。是證也,農、皇、軒、岐唱之於前,仲景、思邈和之於後,既已彰彰顯著矣。乃金元以來,凡遇此者,不曰「補中消運」,則曰「清火洩熱」,夢夢者,幾五百年。賴香巖葉氏,起而明之,曰「知饑不能食,胃陰傷也」,曰「太陰濕土,得陽始運。陽明燥土,得陰乃安」。所製益胃陰方,遂與仲景「甘藥調之」之義合。嗚呼!但知讀《靈》、《素》,不能參究《本經》、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以合之,乃謂能取之左右逢源,吾不信也。
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用麥虋冬者,五方。惟薯蕷丸,藥味多,無以見其功外。於炙甘草湯,可以見其陽中陰虛,脈道泣澀。於竹葉石膏湯,可以見其胃火尚盛,穀神未旺。於麥虋冬湯,可以見其氣因火逆。於溫經湯,可以見其因下焦之實,成上焦之虛。雖然下焦實證,非見「手掌煩熱,脣口乾燥」,不可用也。上氣,因於風,因於痰,不因於火。咽喉利者,不可用也。虛羸氣少,不氣逆欲吐,反下利者,不可用也。脈非結代,微而欲絕者,不可用也。蓋麥虋冬之功,在提曳胃家陰精,潤澤心肺,以通脈道,以下逆氣,以除煩熱。若非上焦之證,則與之斷不相宜。故脈微欲絕,是四逆湯證。少氣下利,是理中湯證。風痰上氣,是小青龍湯證。有瘀血而不煩熱,是下瘀血湯、大黃䗪蟲丸證也。
劉潛江云「麥虋冬,四季不彫。然採其根,必在夏至之前。是為以至陰,效至陽之用」。心肺,至陽也,不能離至陰。以陽不得陰,則亢而不能化陰,故虛勞以為要藥。如黃連清心,黃芩清肺,均不得與於此數。何者?其甘苦之味,潤澤之質,由胃至心,使脈氣流經,經氣歸於肺。肺朝百脈,使天氣下降,地氣以生。是豈芩、連所能任哉!然治虛勞是矣。又以客熱並言。何也?蓋下焦陰虛為熱者,謂之虛勞;上焦陰虛為熱者,謂之客熱。以對待言也。惟是上焦之熱,若因陽盛致陰虛者,直攻其陽之盛,而陰自復,可以芩、連之屬治之。若因陰虛,以致陽亢,投之芩、連,則非特不能和其陽之無依,并致絕其陰之化源。豈得不以麥虋冬治之耶?蓋麥虋冬之袪熱,不比於苦寒之品。惟以清和之性,潤澤之質,能回陰燥,通脈氣,使亢陽得依於陰,是所謂「散肺伏火」也。使逆氣得入於經,是所謂「益肺氣」也。雖然潤澤者,與燥氣對;柔膩者,與亢陽對。若有熱,而胃兼有濕滯,即不可施。即有熱,而胃氣居於卑弱,亦不可施。若施之得宜,則所謂「強陰,益精,補心氣不足,保定肺氣」者,昔人豈欺我哉!
獨活,春生苗,葉如青麻。六月開花作叢,或黃或紫。結實時,葉青黃不等。防風,莖葉俱青綠色,莖深而葉淡,似青蒿而短小。春初時,嫩紫紅色。五月開細白花,中心攢聚作房。實似胡荽子而大。根土黃色。( 《圖經》)
劉潛江云「《易》曰『本乎天者親上,本乎地者親下』,《素問》曰「辛甘發散為陽,酸苦湧洩為陰」,先哲曰「非辛無以至天,非苦無以至地」。防風、獨活,氣味俱薄,性浮以升。而防風,先辛後甘,辛勝於甘。故其為義,本於辛以上升,乃合甘而還中土,以暢其散發之用。獨活,先苦次辛,苦多辛少,辛後有甘。故其為義,本於苦以入陰,變為辛以上行,得甘之助而氣乃暢。故防風,自上達於周身;獨活,則自下達於周身矣。夫「大風,頭眩痛,惡風,風邪,目盲無所見」,是在上之病。在上之病,其治應降,升則一往不返矣。「賁豚,癇,痓,女子疝瘕」,是在下之病。在下之病,其治應升,降則順流而下矣。惟防風,具升之體,得降之用;獨活,具降之體,得升之用。所謂「升中有降,降中有升」,是以獨活,能達氣於水中,而散陰之結;防風,能暢氣於火中,而散陽之結。上行極而下,下行極而上,斯陰陽得交,愈後無餘患也。雖然風行周身,骨節疼痛及百節痛風,非特風病,亦必兼濕。茲二味者,固亦能兼治濕歟!蓋風,非濕不生;濕,非風不化。譬之長夏鬱蒸,旋起大風。鬱蒸者,本由風而成;大風者,亦由鬱蒸而起。故獨活能治風。然其所治之風,是濕化風,本於陰者也。防風亦能治濕,然其所治之濕,是風化濕,本於陽者也。獨活,散濕以化風,然時與防風,合奏散風之功;防風,袪風以行濕,然時與獨活,協為除濕之助。若僅以謂「風能勝濕,風能燥濕」者,亦淺之乎二味之治矣。
「金瘡痛」者,經脈以血去而濇。「四肢攣」者,經脈以濕釀而拘。經曰「經脈者,所以行血氣,營陰陽,濡筋骨,利關節者也」。夫營行脈中,每患於濕,以為血病。血病,則邪氣惡血住留。住留,則傷經絡。經絡傷,則不能行血氣,營陰陽,故患為諸痹。甚者,且不得濡筋骨,利關節。致骨節酸痛,機關不得屈伸,且拘攣矣。其脊痛項強,不可回顧,腰似折,項似拔,又皆由濕以化風。蓋真陽不暢,水鬱即濕生,濕鬱又能化風。獨活,暢水中之陽,以杜濕之根;防風,通陽中之陰,即除濕,以絕風之源。此所以無問久新之百節痛風,及骨節痛煩滿,由於風行周身者,均可分析治之矣。獨活,暢陰以達陽;防風,散陽以畜陰。暢陰以達陽者,俾陽出陰中,以上際。其升之機,藉於肝。散陽以畜陰者,俾陽依陰中,以下蟠。其降之機,舉在肺。故曰「金木者,生成之終始」,是獨活之用在肝,防風之用在肺,不可胥於是見耶?
在上之氣,上主之;在下之氣,下主之。獨衛氣出於下焦,而偏為肺所主,此其間則有故。而獨活、防風功能,因可得其慨矣。蓋衛氣者,非他,乃水穀入胃,既已致其精微,淫於五臟矣。其麤者,更順流,下抵小腸,濟泌別汁,分入大腸、膀胱。復有氣出於外而上行,其氣最悍,又最疾,頃刻周徧一身。〈營衛生會篇〉既以「酒之後穀而入,先穀而液出」,喻其質矣。其俄頃,頭面手足徧身盡赤,獨不可喻其慓悍滑疾耶?是氣有所留住,則隨地皆著為疾。〈衛氣失常篇〉「黃帝曰『衛氣之留於腹中,蓄積不行,莞蘊不得常所,使人支脅胃中滿,喘呼,逆息』、伯高曰『其氣積於胸者,上取之;積於腹者,下取之』」。今之「賁豚,癇,痓,女子疝瘕」,非積於下者耶?「大風,頭眩痛,惡風,風邪,目盲無所見」,非積於上者耶?「風寒所擊、金瘡」,洩其一處,諸處護衛皆疏也。濬其源,使來者自盛,則護衛仍密矣。故其功,係之獨活。「風行周身,骨節疼痛,煩滿」,諸處皆有阻,非一處之病也。若更濬其源,使來者益甚,不更慮其阻亦益甚耶?故必導其流,使之暢行無閡。其功,不得不屬防風矣。更覈之《金匱要略》侯氏黑散、桂枝芍藥知母湯、薯蕷丸、竹葉湯之用防風,《千金》三黃湯之用獨活,其義不益可明哉!曰「大風,四肢煩重,心中惡寒不足」、曰「支節疼痛,身體尪羸,腳腫如脫,頭眩短氣,溫溫欲吐」、曰「虛勞,諸不足,風氣百疾」、曰「產後中風,發熱,面正赤,喘而頭痛」,其病皆弛,其本皆虛。虛者宜益,弛者宜張,宜益宜張,則有合乎防風辛甘之陽。曰「中風,手足拘急,百節疼痛,煩熱,心亂,惡寒,經日不欲飲食」,其病頗急,其本不虛。不虛而急者,宜追逐擊散之,則有合乎獨活之苦辛,自陰及陽矣。大率,獨活氣峻,防風氣緩。緩者,比於補益;峻者,比於攻伐。補劑多自下及上,防風者,偏自上而至下,是以得為補劑之佐。獨活者,偏自下而及上,是以專為攻劑之佐。體相似而用不同,職此故耳。
本經疏證第三卷
上品,草七味。
薯蕷,春間或以其宿根頭,或取其子,以黃沙和牛糞作畦種之。四月生苗,延蔓紫莖,緣物而長。葉有三尖,似白牽牛而光厚潤澤。五、六月,開花成穗,淡紅色。結莢成簇,莢凡三稜合成,堅而無仁。其子別結於一旁,狀似鈴,大小不一,皮黃肉白。其根亦然,剖開有滑涎。亦有野生者,入藥為勝。夏間宜常溉,又不得大濕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予家有薯蕷一本,莖長至三、四丈。春夏,綠葉扶疎。屆秋,垂實纍纍者,有年矣。會闢地治室,乃掘去之。根大如臂,攀磚附石,至三、四尺,究未窮其所止。蒸而茹之,甚甘美。因是悟古人所謂種薯蕷者,先杵地作孔,則薯蕷隨孔之大小,以為大小。是欲其肥,不欲其長也。若野生者,隨地下之隙而直下焉。迨年月深久,仍能橫擴為肥。入藥取此,即以其入土深,善附磚石耳。其為物也,有皮有筋,而肉最勝。又皮黃肉白,筋即仿其肉之色。又可悟,其致厚肉之氣於皮,以為之體,而合皮( 本為肺主,而屬金。色黃,則土金相生而和合矣) 與肉( 本為脾之所主,屬土。色白,亦為金土和合) 之氣,致之於筋,以為之用。肺者,氣之所由行。肝者,力之所由作。氣與力之受益,其端皆係於能補中。而肉最厚之物,此不可謂「補中,益氣力,長肌肉」乎!或曰「主傷中,補虛羸,即補中,益氣力也」,而《本經》複言之,何故?此蓋當連下句讀。「主傷中,補虛羸,除寒熱,邪氣」云者,猶云「補傷中而致之虛羸,除傷中而受之寒熱邪氣」也。夫虛,必有一處為先,他處乃連類及之者。邪所湊,雖云其氣必虛,然亦有陰陽之分,五臟六腑之異。譬之水決,定因其地窪下而灌之,乃泛濫及於他所。薯蕷所主之虛之邪,須審定其由。傷中傷氣,方得無誤。不然,傷血及他傷,亦能致虛羸、成寒熱,又何別焉。《別錄》所主「補虛勞羸瘦,充五臟,除煩熱」,正與《本經》相印。惟「下氣,止腰痛,強陰」三項,為特出。此則以野生者,益善下行,最喜攀附磚石也。至於「頭面游風、頭風、眼眩」,唐以來醫家不甚用此味,故無從參其底裏。然質之仲景治「風氣百疾」,《本經》「除寒熱、邪氣」,亦可默會其旨矣。
仲景書中,凡兩用薯蕷,一為薯蕷丸,一為腎氣丸。薯蕷丸,脾肺之劑也;腎氣丸,肺腎之劑也。觀〈經脈別論〉,食氣者,先歸肝心,乃及於肺。飲氣,則先歸脾,而亦及於肺。至肺,而後布其精,瀉其麤,惟不言至於腎。蓋腎,固藏精洩濁之總匯也。風氣百疾者,心肝脾之氣,懈於朝肺。肺遂不能輸精於皮毛,斯外邪乘而客之。是其責,雖在肺;而其咎,究在脾。故薯蕷丸以薯蕷,帥補氣藥為君,補血藥為臣,驅風藥為佐使。少腹有故,小便不調者,肺之氣怠輸精於皮毛,毛脈不能合精,以行氣於腑。斯清濁兩者,或泛其源,或塞其流。是其責,雖在肺家輸瀉之不肅;而其咎,實當歸於腎家翕受之不咸。故腎氣丸,以薯蕷隨地黃、茱萸、牡丹、附子、桂枝,以撥正其翕受之機。又以薯蕷帥茯苓、澤藛,以開通其輸瀉之道。曰「腎氣丸」者,明腎之氣,固當留其精而瀉其麤也。曰「薯蕷丸」者,明脾之氣,固當散其精而歸於肺也。是薯蕷丸,雖謂之「脾氣丸」,也可。腎氣丸,雖謂之「地黃丸」,也亦無不可。是皆穀氣、穀精,不充暢流動之咎也。薯蕷,體滑多涎,黏稠色白,其似肉中之脂液耶?不然,何以生搗可消熱腫也。其似腎所藏之精耶?不然,何以能強陰也。凡物功能,固莫不由形色性味而發。然能此,復能彼,又莫不有一貫之理,存乎其間。「消肉中熱腫」之與「強陰」,其義非可相直也。何哉?夫腫非一端,而曰熱腫。則固當得陰濟,乃能解矣。矧不在皮膚,不在血脈,不在筋骨,而在肉。斯固為肉中之氣,運掉不靈,致有所壅也。得厚肉多脂,不爽生氣之物,其壅,何能不解。且強陰,非益精也。玩《金匱》之用薯蕷,蓋可以得其概矣。夫以陰中所由而言,則精自精,溺自溺。其源不同,其所由化亦異。何以腎氣一丸,在虛勞、在轉胞,則治小便不利。在消渴,則治小便過多。然惟此方,可見「溺能閡精,精亦能閡溺」也。〈金匱真言論〉「北方黑色,入通於腎,開竅於二陰」,〈水熱穴篇〉曰「腎者,胃之關也。關門不利,故聚水而從其類也」。是故,精化為氣,方有以司開闔而無不禁之虞,壅塞之患。水精四布,五經並行,方有以容氣之游行,而開者遂其開,闔者遂其闔。此統二竅而言之者也。若就一竅而言,則此竅過通,彼竅必塞。如下利,則溺短;小便多,則大便鞕。何獨於精與溺而疑之耶?故曰「味歸形,形歸氣,氣歸精,精歸化」,此由麤以致精也。曰「精食氣,形食味,化生精,氣生形」,此精虛而挹麤以益之也。曰「味傷形,氣傷精,精化為氣,氣傷於味」,則麤者,不能益精,反足以害精矣。由此而觀,則以濕熱下注而遺精,以精氣壅遏而溺澀,精溺雜下而為濁,及以溺多而劫精,以溺塞而爍精。其源,皆由脾胃之不咸。夫固曰「腎者,胃之關耳」。夫不咸之始,必本於胃氣之不充。不咸之成,必歸於脾氣之不治。脾胃,一臟一腑,皆在中宮,並主出納,而其性情則異。胃司降而喜涼,脾司升而喜溫。薯蕷,溫平之物,不寒不熱,不潤不燥,為脾胃之所均喜。故其用,為能致胃津於脾,而脾胃以和。故〈經脈別論〉謂「食氣入胃,則散精於肝,而歸濁氣於心」。惟飲入於胃,則輸精於脾,此不可易之常理也。
薏苡,二、三月,宿根生苗葉,如初生芑芽( 白苗之黍曰芑) 。五、六月,抽莖,高三、四丈。開紅白花,作穗結實。有二種,一種尖而殼薄黏牙者,薏苡也。其米,青白色,如糯米。一種圓而殼厚堅鞕者,菩提子也,但可作數珠。並九、十月霜後採,根白色,大如匙柄,糺結而味甘。( 《圖經》參《綱目》)
《靈樞》〈經筋篇〉謂「筋寒則收引,熱則縱弛」與《素問》〈生氣通天論〉所謂「濕熱不攘,大筋軟短,小筋弛長者」,不合。蓋筋之為物,寒則堅勁,堅勁則短縮;熱則軟緩,軟緩則弛長。此為不挾濕者言也。若挾濕,則大筋橫脹,橫脹則軟短;小筋縱伸,縱伸則弛長。遇濕遂脹,凡物皆然。特能短而不能勁,此所以與因寒而縮者異。雖然寒收熱縱者,理之常,故其應速;大縮小伸者,理之變,其應必遲。何也?則以「濕熱不攘」句見之。蓋因於濕,首如裹,此時尚未挾熱也。濕性最遲,至其化熱,已非一朝一夕之故。既已化熱,尚不除而去之,以漸而漬於筋,至筋被濕而脹焉,則蓋遲之又久矣。玩《本經》「久風濕痹」,「久」字正與是義相符。何者?夫「筋急拘攣,不可屈伸」,焉知其不緣被寒而收引,乃可更用微寒之薏苡。惟筋急拘攣,不能屈伸之屬於久風濕痹者,方見其不因於寒。以始傳寒中,末傳熱中,原外感之常理耳。雖然以從容不迫之薏苡,而主「筋急拘攣,不能屈伸」之久風濕痹,得毋貽養癰之咎歟?夫物性,亦各有當矣。薏苡作穗結實於插禾之前,而釆掇必於穫稻之後。衝冒濕熱,以成其體。飽吸秋肅,以鍊其質。惟其久而成就,是以專治積漸而致之病。積漸之病,決難速愈,又豈得以貽患誚之。比之天虋冬治「暴風濕偏痹」,所謂「各行其是,功足相侔」者也。夫勝濕以燥,驅熱以涼,斂脹以肅。且筋屬於肝,筋病則肝病。肝病者,必以肺勝之。是薏苡之色白氣涼性降者,可不謂非肺之象形。惟其象肺,是以又能下氣耳。
劉潛江云「胃為五臟六腑之海。其清氣,上注於肺,以通呼吸。其所以能上注於肺者,實由於脾。脾氣合於腎,以至肺。肺氣合於心以歸腎。如環無端,乃能運血氣、營陰陽。若胃氣虛,則脾不上升。濕盛化熱,還湊於胃脘之陽,以傷氣;胃陽亢,則肺不下降。熱盛生濕,還迫於脾臟之陰,以傷血。傷氣者,肺受之。故或阻其氣,為胸痹偏緩,或損其陰,為肺痿肺癰,或肆其所勝,為筋急拘攣。傷血者,脾受之。故或下陷為洩,或旁溢為水,或滲壅經絡為久風濕痹,或溜阻下部,為頹疝重墜。薏苡,生於平澤,氣寒味甘,是水土合德。乃結實於盛夏,是潤下之氣,還就炎上。而採實,期於秋末,是熱浮之氣,反歸涼降。有合於胃達地氣,而後不病於濕之化熱;更合於胃達天氣,而後不病於熱之化濕。舉前證,胥能治之。故寇氏曰「脾健,則能運化陰陽。脾之不健,多困於濕。薏苡健脾,惟使脾、肺、腎之氣得暢,使濕不留而已。故去濕即能清熱,所謂『陰陽合而氣生,陰陽和而氣行』是也」。
論者謂「益氣除濕,和中健脾,薏苡與朮略相似」,而不知其有毫釐之差,千里之謬也。蓋以云乎「氣」,則朮溫而薏苡微寒;以云乎「味」,則朮甘辛而薏苡甘淡。且朮氣味俱厚,薏苡氣味俱薄,為迥不相侔也。此其義,蓋見於《金匱要略》〈痙濕暍篇〉,曰「濕家,身煩疼,當與麻黃加朮湯發其汗為宜,慎勿以火攻之」、曰「病者,一身盡疼,發熱,日晡所劇者,此名風濕。此病,傷於汗出當風,或久傷取冷所致也,可與麻黃杏仁薏苡甘草湯」。夫身煩疼者,濕而兼寒;一身盡疼者,濕而兼風。寒從陰化,風從陽化。故身煩疼者,屬太陽。發熱,日晡所劇者,屬陽明。屬太陽者,宜發汗;屬陽明者,宜清熱。發汗,所以洩陽邪;清熱,所以折陽邪。質之以用朮、用桂者為發汗,薏苡則為清熱矣。雖然,薏苡既治風濕,又主「筋急拘攣,不能屈伸」。彼「風濕相搏,骨節疼煩,不得屈伸」、「風濕相搏,身體疼煩,不能自轉側」,獨不用薏苡。何耶?夫適固言之矣。薏苡是治久風濕痹,非治暴風濕痹者也。然則麻黃杏仁薏苡甘草湯證,非暴病耶?玩「汗出當風,久傷取冷」之因,決知其似暴病,實非暴病也。「發熱,日晡所劇」,風與濕勢將化熱,故以薏苡合麻黃、杏仁、甘草,迎其機而奪之。彼「風濕相搏」者,上既冠以「傷寒,八九日已」,可知其非久病。下出所治之方,或有取乎附子、生薑,或有取乎附子、桂枝,且俱用朮,其不能雜入薏苡決矣。朮與薏苡,非相反、相惡也。既用此,即不用彼者,無他,朮性急,薏苡性緩。合而用之,恐其應速,則嫌於緩;應遲,又傷於躁也。
「胸痹緩急者,薏苡附子散主之」,注家於「緩急」二字,或指為筋之引縱,或指為痛之休作。殊不知,痛僅胸痹中一證。胸痹者,不必盡痛。筋之繫頭項手足者,即為引縱,未必竟由胸痹。胸痹而並有筋病,亦非引則縱,非縱則引,又未必乍縱乍引。故注緩急者,當闡明緩急之故,確指緩急之據。然後其證,可得而明也。夫胸痹緩急,在《素問》、《靈樞》,固無及之者。言他證之緩急,則有矣。〈寒熱篇〉曰「陰蹻陽蹻,陰陽相交。陽入陰,陰出陽,交於目銳眥。陽氣甚則瞋目,陰氣盛則瞑目」、〈二十九難〉「陰蹻為病,陽緩而陰急;陽蹻為病,陰緩而陽急」,此可見二蹻之緩急繫於目矣。〈經筋篇〉「足陽明頰筋,有寒則急,引頰移口;有熱則筋弛縱,緩不勝收而為澼。治之以馬膏。膏其急者,以白酒和桂塗;其緩者,以桑鉤鉤之」,此可見陽明之緩急,繫於口矣。今但曰「胸痹」,而不言痛,是其無痛可知。曰「緩急」,則又可知,如蹻之於目,陽明之於口,有急處,有緩處矣。何以知之?巢元方曰「寒氣客於五臟六腑,因虛而發。上衝胸間,則胸痹。甚者,肌肉苦痹,絞急如刺,不得俛仰」,孫真人蓋亦云然。夫陽明之口頰,未必一中於寒,一中於熱,左右並時也。必其寒中於左,逼熱於右;寒中於右,逼熱於左。故一緩一急,同時俱發耳。然則五臟六腑之寒氣,因虛而上衝於胸膈間者,何能不衝於此,逼熱於彼乎?寒衝於左,逼熱於右,則左急而右緩;寒衝於右,逼熱於左,則左緩而右急。附子,治急者也。薏苡,治緩與急者也。使合而治之,不畏治急多,治緩少耶?玩方中二味成劑之意,薏苡固不能驅上衝之寒,而附子確足以助被逼之熱。故不稍殺其熱,則附子之治寒不專;不振散其寒,則薏苡之清熱難恃。且薏苡,原能下氣。附子,本以逐痹。寒既自下而上升,故下氣之物,不嫌倍於逐痹。熱緣被逼而偏駐,故逐痹之物,何妨峻於下氣。因製劑之料量,洞識為病之根由,即注家之籠統含糊,均可於此察之矣。
然則,薏苡附子敗醬散之治腸癰,亦有緩急可言耶?夫身甲錯,是急之微。腹皮急,是急之甚。按之濡,是緩之形。如腫狀,是緩之著。蓋濕氣、瘀血,盤踞於內,勢將釀熱成癰,而先格寒於外。故其病為內緩而外急也。夫腹無積聚,是內熱未甚。身無熱,則外寒方猖。正格熱於內,內熱將甚之兆也。故其脈為數。不然,焉有腸內生癰,猶可用附子之理哉!雖然濕與血踞於腸,終竟內有根,而外無根。無根者,易傾;有根者,難拔。故附子之追寒破結,僅十七分之二,而清熱去濕之薏苡,既有十分,又益之以敗醬五分。俾解熱毒,而鍾生氣於瘀濁垢穢之中。生氣昌,斯瘀濁垢穢行矣。或謂「腸癰,脈數,用附子。腫癰,脈遲緊,反用消黃。何故」?蓋玩兩條之旨,腸癰,病在小腸,小腸者,水穀雜居,故為太陽寒水之腑;腫癰,病在大腸,大腸者,有滓穢而無水,故為陽明燥金之腑。太陽者,多血少氣;陽明者,多氣多血。氣屬陽,血屬陰,則陽明之易為燥熱,較之太陽殊矣!然則,何以證其為太陽與陽明?夫「身無熱,脈數」,太陽也。「發熱,汗自出,小便自調」,陽明也。「服藥後,小便當下」,小腸也。「服之,有膿當下,無膿當下血」,大腸也。以燥金之府,最易化熱之區,而所用者,消、黃。猶不可證以薏苡為君,附子為佐者,非欲其入寒水之腑,多血少氣,最難化燥之區耶?薏苡,非入小腸之物。小腸有濕熱,則用之。此可見某藥入某經某臟某腑之為鑿矣。
葉,味鹹,無毒。主大風,乳汁不出,產難,強陰氣。久服,輕身。五月採。
實,味甘,無毒。主風痹,消渴,益腎氣,強陰,補不足,除邪濕。久服,面生光,令人無子。九月採。
澤藛,春生苗,多在淺水中,葉狹而長,似牛舌,獨莖直上。秋時開白花作叢,似穀精草,秋末採根,暴乾。( 《圖經》)
張隱庵曰「凡水草、石草,皆屬腎,其性主升。蓋天氣下降,地水之氣上升,自然之理也。凡物之本乎上者,性升;本乎下者,性降」。澤藛形圓,無下行之性矣。春時,叢生淺水之中,獨莖直上。秋時,白花作叢,腎之肺藥也。《易》曰「山澤通氣」。能行在下之水,隨澤氣而上升;復使在上之水,隨氣通調而下瀉,故名澤藛。
陳修園曰「澤藛氣寒,水之氣也。味甘無毒,土之味也。生於水中而上升,能啟水陰之氣,上滋中土也。五臟主藏陰,而脾為五臟之原,一得水精之氣。則能灌溉四旁,俾五臟循環受益,不特肥健消水不饑。見本臟之功,而肺得水精之氣,而氣益;心得水精之氣,而力益;肝得水精之氣,而目明;腎得水精之氣,而耳聰;且形得水精之氣,而全體輕;色得水精之氣,而面生光澤;一生得水精之氣,而延年。所以然者,久服之功,能行在下之水,使之上也。此物形圓,一莖直上,無下行之性,故其功效如此」。
或曰「澤藛自古未有言其上行者,今但據張隱庵、陳修園之說,能無畏其杜撰歟」?曰「淡滲之物,其能去水,必先上行而後下降」。是說,起於李瀕湖,非張隱庵、陳修園創說也。故夫水飲為病,除大腹水腫不論外。其小者,在上為喘、欬、悸、眩、渴、嘔、吐、噦;在下為腸鳴,洩瀉,小便不利。行水之物,即仲景所用者,有防己、木通、蕘花、芫花、大𦺩、甘遂、半夏、滑石、葵子、白魚、葶藶、瞿麥、蔏陸、澤漆、海藻、赤小豆、薏苡仁、文蛤,莫不各有所主。惟嘔吐、口渴及悸、眩者,多屬之茯苓、豬苓、澤藛。是皆淡滲之物也。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兩書,用澤藛者,六方。內與豬苓、茯苓同用者,五苓散、豬苓湯。與茯苓同用者,腎氣丸、茯苓澤藛湯。不與二苓同用者,祇牡蠣澤藛散、澤藛湯二方而已。二方所主之證,一曰「病後,腰以下有水氣」,一曰「心下有支飲,其人苦冒眩」。則亦可知,凡利水者,當計其水之生熟矣。何謂生熟?夫已經輸脾歸肺者,熟水也;未經輸脾歸肺者,生水也。熟水已曾泌別精華,但存水質,故直達之,使下出可矣。生水者,天真未離,精華未去,故必引之使上而後下,乃不失其常耳。淡滲之物,皆行生水者也,較之直使下降者,不同。蓋水之生者,就其性,則歸壑趨海而走極下;逆其性,則過顙在山而反極上,從無橫溢墾齧於中而為患者。故小便不利、嘔、渴、悸、眩者,多用二苓、澤藛。第更當別其猛怯之殊。怯者,依土作祟,則以二苓,得氣化於中土者,治之可也;其猛者,則所謂「過顙赴壑」,非得澤藛,生於水中,得氣化於水,出生氣以上朝,究復反本還原者,不可。「心下有支飲」,是沿路攔截,生水肆其威於上,所謂「過顙」者也。「大病差後,腰以下有水氣」,是中無統攝,而陷窪者也。二者,均未經氣化而停,又何能不使先就上而後下趨哉!其理固如是,非張隱庵、陳修園所能撰也。且是義也,覈之於《本經》,亦無有不合者。蓋惟其無一滴生水不化,斯無一滴熟水不行,遂無一滴精微不歸於所當歸之處。馴至肺得之而氣裕,肝得之而力強,脾得之而肥,腎得之而健,乳得之而通,耳得之而聰,目得之而明,面得之而生光,莫非精微之奉養。至風寒濕痹得之而解,水得之而消,又莫非滓質之流行。曰「久服,能不饑,延年,輕身,行水上」,殆非虛語也。
夫水,惟化而後能潤,有水氣而仍渴,即可見水之不化。矧渴則飲水,水入口即吐,五苓散之所主也,猶不可見水之不輸脾歸肺耶?是水有生熟之說,不為謬矣。然五苓散、茯苓澤藛湯,渴而嘔;豬苓湯、腎氣丸,渴而不嘔;牡蠣澤藛散、澤藛湯,不嘔不渴,此其間又必有故。蓋嘔乃茯苓、豬苓所主,非澤藛所主也。夫嘔為中焦病,澤藛水中物,為下焦藥,是以於此無所關涉。至於渴,則中焦病有之,下焦病亦有之,故牡蠣澤藛散不渴。何以用栝蔞?惟其用栝蔞,而後知澤藛不如茯苓、豬苓之能治渴耳!夫澤藛為物,不生於深水,而生於淺水。是以知,其僅能引水上輸,不能引津液上朝。不用其苗,而用其根。是以知,其力之所始,必起於水中。其苗能出水面上,與天氣相接,是以知其力之所竟,可至於極上。腰以下有水氣,水底之病也;冒眩,極上之病也。舉此兩端,澤藛之功可明矣。且腎氣云者,能似腎之氣也。腎氣之極上者,開竅於耳。腎氣丸中,有上及耳之物否耶?是能上及耳者,澤藛也。即此,又可以知上行之說為非無據矣。
細辛,葉似小葵,柔莖細根,直而色紫,味極辛。( 《綱目》)
細辛色紫,紫者,赤黑相兼也。赤為心色,黑為腎色。心與腎,皆屬少陰。兩少陰經,皆短而直。細辛,一枝直上,體細柔勁,似之少陰者,又皆水火相依。細辛,體雖細,味極烈似之。故凡風氣、寒氣依於精血、津液、便溺、涕唾以為患者,並能曳而出之,使相離而不相附。則精血、津液、便溺、涕唾,各復其常。風氣、寒氣,自無所容。如《本經》所載主治,「欬逆」者,風寒依於胸中之飲。「頭痛腦動」者,風寒依於腦中之髓。「百節拘攣」者,風寒依於骨節屈伸洩澤之液。「風濕痹痛,死肌」者,風寒依於肌肉中之津。推而廣之,隨地皆有津液。有津液處,風寒皆能依附焉。故在胸,為痰、為滯結;在喉,為痹;在乳,為結;在鼻,為齆;在心,為癲癇;在小腸,為水;在氣分,為汗不出;在血分,為血不行。此《別錄》之與《本經》一貫,不異者也。然須審定風寒果否零亂細碎倚著於津液者,宜之。若風寒徧被一身,及與營衛相搏者,自有他味為治,與細辛無預也。
細辛,能提出依附津液之風寒,不能使津液復其常。且不能使津液中氣,不隨提曳以出。故其治欬,每與五味子、乾薑為耦,如小青龍湯、真武湯、厚朴麻黃湯是也。若射干麻黃湯,則不用乾薑,用生薑。四逆散、小茈胡湯,則但用乾薑、五味子,不用細辛。蓋水氣與風寒相搏,有飲、有濕、有水,隨人異,亦隨證異。則兼嘔者有之,兼滿者有之,兼喘者有之。不可但因其欬,混同施治也。特風寒將化,則細辛不可用。小茈胡湯證,半化半未化者且然,何況全化者耶?四逆散證,雖以四逆係之少陰,然終外寒內熱。故其治欬,乾薑、五味可用,細辛不可用矣。
「少陰病,始得之,反發熱,脈沉者,麻黃附子細辛湯主之」、「少陰病,得之,二、三日,麻黃附子甘草湯微發汗,以二、三日無裏證,故微發汗也」。夫以不用細辛為微發汗,則用細辛為大發汗矣。以無裏證不用細辛,則細辛為裏證用矣。裏證謂何?吐利、手足厥冷是也。細辛非治吐利、手足厥冷之物。少陰病始得即用之者,蓋始得病,即脈沉、發熱。沉為在裏病,已決在少陰。若少蹉跎,必至吐利、手足厥冷。故乘其外有發熱,用麻黃、附子。一治其內,一治其外。然不得細辛自陰精中提出寒邪,則溫者溫,散者散,猶未能絲聯繩貫,使在內之邪,直從外解也。若至二三日,猶無吐利、手足厥冷,則直是內本臟寒,外被寒著,互相勾引,勢將入內。故不必細辛之提曳陰寒,但以甘草緩其內入,能得微汗,即便愈矣。然則細辛治吐利、手足厥冷,亦有據歟?是其義,在當歸四逆湯、烏梅丸二證,可驗也。特彼二證,是寒邪附於血,此則寒邪附於精耳。然則少陰吐利四逆證,有用吳茱萸湯者,有用四逆湯者,有用附子湯者,有用白通湯者,有用通脈四逆湯者,皆不兼用細辛。豈其寒非著陰精耶?是又不然。夫諸證皆無外熱,是以不得用細辛。惟通脈四逆湯證有之,又係陽已虛,不可汗者。故雖亦欲通陽,不過至用蔥、用生薑、用桔梗已耳。則直欲其汗,故與麻黃比而奏功也。然則當歸四逆湯、烏梅丸,亦欲其汗耶?是蓋有說焉。欲其藉汗分消,非純欲其從汗愈也。之二症者,雖皆手足厥冷,皆有寒,復有熱。若以四逆湯等溫之,則寒既去,而熱遂猖。故當歸四逆湯中,仍有桂枝湯在內。以其寒邪內有所著,用細辛助桂枝。是猶與向者之助麻黃,同一理也。若烏梅丸,則烏梅、黃連為君,益以黃蘗沉寒。附子、細辛,僅得君藥三之一。是其大致為清劑,以餘寒尚有所附,恐其熱去寒生。故以細辛提之使出,以附子、乾薑化之,遂寒熱俱消,太和復舊耳。要之,藥之功能非有異,而調處之多方,制劑之各別,遂使之若有異者。故既不得舍藥性論方,又不容舍方義論藥矣。
《金匱》桂薑甘棗麻辛附子湯所治之氣分為寒,著於何所耶?然其在內者,曰「心下堅大如盤,邊如旋盃」。其在外者,曰「手足逆冷,腹滿,脅鳴,身冷,骨疼」。其脈,在寸口,曰遲濇;在趺陽,曰微遲。則其寒為與胸腹之津液相搏矣。是病也,上則心陽不紓,下則腎陽難達。是故,桂枝湯,暢心陽之劑也。麻黃附子細辛湯,鼓腎陽之劑也。二方諸味分數,皆與《傷寒論》無異。惟細辛則多用一兩,與小青龍湯同。麻黃較之小青龍湯少用一兩,是則其中有故矣。夫補上治上,制以緩;補下治下,制以急。小青龍湯,其治在上,則此湯,其治在下,可知矣。且腎主分布五液於五臟,寒邪之依津液者,雖在上、在下不同。然其本,莫不根於腎。細辛,本入腎,能提散依附津液之邪,安得不重之耶?是證之解也,仲景著其義,曰「陰陽相得,其氣乃行,大氣一轉,其氣乃散」。又著其狀,曰「服藥後,當汗出如蟲行皮中」。夫欲其陽回陰戢,諸味所能也。欲其陰陽相得,非細辛不能也。欲其汗出,亦諸味所能也。惟然,則聯二方,而重細辛,非無故矣。「欬逆,倚息,不得臥。服小青龍湯後,多唾,口燥,氣從少腹,上衝咽胸,面翕熱,如醉狀,小便難,時復冒,於小青龍湯去麻黃、芍藥、乾薑、半夏、細辛,加茯苓,治其氣衝。服湯已,衝氣低,反更欬、胸滿,則去桂,還用細辛、乾薑,治其欬滿。欬滿止,則當渴,反不渴,且冒而嘔,則還用半夏,蠲其飲」,此亦小青龍加減法也。而其關鍵,實在細辛、乾薑。蓋邪之中人,無所依附,則其去必速焉。有綿延遷變如是哉!惟飲為邪窟宅,邪為飲兇鋒,互相勾留。故其治,雖至變端疊出,復加杏子,加大黃。麻黃、桂枝,可不復用。乾薑、細辛,終不可去也。夫小青龍,本以欬為主證。以渴為欲解,致渴之物,方中無如乾薑者。然乾薑能熯飲,不能去附飲之邪。附飲之邪不去,縱使飲已消,而邪固在,亦終不渴。此則細辛之功,遠在乾薑之右矣。況纔以口燥、衝氣、面熱,恐其陽勝氣逆,暫撤二物,隨即欬且胸滿。是二物者,可不急復用耶?故下文云「細辛、乾薑為熱藥,服之應遂渴,乃渴反止」,則二物之始終不可去,尚何疑矣。方以加減,而用益長;藥以出入,而旨益明。審夫欬與渴之離合,細辛、乾薑之用,遂無誤矣。
「風濕,脈浮,身重,汗出,惡風者,防己黃芪湯主之」,若其人下有陳寒者,加細辛。「手足厥寒,脈細欲絕者,當歸四逆湯主之」,若其人內有久寒者,加吳茱萸、生薑。久寒、陳寒,一也。上條加細辛已足,下條既有細辛,又加吳茱萸、生薑。吳茱萸、生薑,豈猛於細辛哉?蓋上條之病,在上、在外者多。其下但有些微陳寒,加用細辛,引之外達。其寒,自隨芪、朮、甘草、薑、棗以透達。若下條,其病原在內、在下,細辛本不可無。加以素有久寒,非細辛、桂枝所能悉解。如吳茱萸是劫散其寒,加生薑是協桂枝、甘、棗,使病從外出也。是故,上條不加細辛,則治法有上無下,不能保風濕去而寒復猖。下條若但恃細辛,則治法有下無中,不能保陽已布而寒仍不達。可見細辛,究是治下之劑,能直上直下,不能徹內徹外。是下條有細辛,猶上條有生薑。乃病機形勢,不能不然,非有猛劣之殊也。故凡鑿然謂某藥治某病,不知揣切其病情,聯絡其形勢者,可語一勞永逸耶?其某藥治某病,其間,猶有如何則可用,如何則不可用。審其不可用,則可用者,遂不誤矣。如細辛,《本經》主欬逆上氣。小青龍湯,治欬逆上氣之劑也。而曰「服湯已,渴者,寒去欲解也」,則欬逆上氣而渴者,細辛不當用矣。又「主百節拘攣」,侯氏黑散、《千金》三黃湯,治百節拘攣之劑也。而此曰「惡寒」,彼亦曰「惡寒」,則百節拘攣而不惡寒者,細辛非所宜矣。又主風濕痹痛,防己黃芪湯,治風濕痹痛之劑也。而曰「下有陳寒者,加之」,則風濕痹痛下無陳寒者,細辛無能為力矣。推而廣之,仲景雖無治頭痛腦動之方,然曰「頭痛腦動」,則頭痛腦不動者,細辛其可用耶?總之,細辛惟治寒,乃為恰合。惡寒者,寒之方猖;口渴者,寒之已化;腦動者,寒與在上之陽戰,而陽欲負。下有陳寒,則必惡寒可見矣。曰「脅下偏痛,發熱,其脈弦緊,此寒也,當以溫藥下之,宜大黃附子湯」、曰「寒氣,厥逆,赤丸主之」。二者,一溫以附子,下以大黃;一溫以烏頭,利以茯苓、半夏。一使其從大便解,一使從小便解。皆以細辛聯絡其間。不然,則溫自溫,下自下,利自利,終不能使寒氣徹底澄清耳。
於《金匱》,求大便通利者,有大黃附子湯。於《傷寒論》,求利止者,有烏梅丸。可知細辛,能已後陰諸疾矣。至《千金》治鼻塞、耳聾、齒痛諸方,用細辛者,甚多。至口鼻目病,則幾乎無方不用。豈《本經》所謂「明目、利九竅」者,誠不必別擇,盡可用之耶?然即此,亦可窺其嚴於去取之意矣。觀於目病,有勞者、息肉生者,有障翳者,有赤白膜膚者、生珠管者,皆不用。眼暗者,淚出者,眥赤者,多用之。則目病用細辛,有去取矣。鼻病,生息肉者、衄血者,皆不用。鼻塞者,鼻齆者,多用之。則鼻病用細辛,有去取矣。口病,惟口臭齒痛多用之。耳病,惟外治多用之。惟前陰病,則絕無用者。曾謂九竅不利,於細辛毫無別擇哉!《素問》曰「六經為川,腸胃為海,九竅為水注之氣」,細辛雖善治著水之寒。然著於小者,能治之。著於川,著於海,則非所長矣。前陰者,汪洋大水之出路,故非細辛所能與也。
芎藭,清明後,宿根生苗。分其枝,橫埋之,則節節生根。葉似水芹,作叢而莖細。七、八月,開碎白花,如蛇牀子花。根,堅瘦黃黑,其形塊重實,作雀腦狀者,佳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凡物之性燥味辛,能升發陽氣者,必能消耗陰氣。惟芎藭,透苗出土,必至清明已後。則其不為溫和未盛之氣所能鼓動,可知。既而取枝橫埋土中,能節節作根生苗。則其於盛陽之氣,無壅不宣,無間不達,亦可知。至八月,每節根下皆結芎藭。九、十月釆之,過其時即虛劣。則其遇盛陽,固無不升發;感陰收,復能退藏於密,又可知。且其遇陰而藏者,即以供遇陽而發。特收釆當值退藏方固之時,乃得發中有收之益,此劉潛江「芎藭能達陽於陰中,即能貫陰於陽中」二語,所以不可易也。雖然,人身不止血分為陰,凡物能於陰中達陽者,應不止能達血分之陽。乃芎藭祇入血者,何義?蓋凡臟氣之本降者,不受下陷之累。惟其氣本升,今不能升,斯為累耳。臟氣本升者,非肝而何?肝不他藏,獨藏夫血。斯與升麻等物,升脾中之氣者,異矣。此芎藭所以入肝臟,升血分中陽氣也。抑芎藭非專入血也,觀《本經》主「寒痹及筋攣緩急」,《別錄》主「諸寒冷氣,心腹堅痛,中惡,卒急腫痛」,皆非血分之病。然陽氣不能禦寒,則為痹。陽氣不能運行,則為心腹堅痛,以及卒急筋攣,無非涉肝之病。以此類推,則芎藭之所主,仍不約矣。
玩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,芎藭之治,可悟氣血必相輔而行也。夫氣,本乎天者也。血,本乎地者也。本乎天者,親上;本乎地者,親下。則血應不至頭,氣應不至足矣。乃若雲蓬蓬然,膚寸而合,不終朝而雨,何不出於澤,而出於山也。抑若泉涓涓然,引而匯之,遂成江湖,何不出於隰,而亦出於山也。在人,髮為血餘,乃居體之極上。目得血而成視,又居竅之最高。以是知,血不至之處,氣亦不至。氣不至,則客氣乘之,此「中風入腦,頭痛,腦中冷動,面上游風去來,目淚出,多涕唾,忽忽如醉」,皆陽氣不至也。陽氣不至,何又責其血不至,則以其用芎藭而知。蓋肝為陰中之陽,主升發陽氣。故其脈,上入頏顙,連目系,上出額,與督脈會於巔。血,其體也。氣,其用也。體以範用,故血至,則氣無不至。氣至,則頭腦面目,何得為風寒侵耶?然則仲景於頭項強痛,何絕不用芎藭?則以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之風寒入腦,但頭痛而身不痛,不惡風寒。是知,仲景所治在營衛,不專在頭。是可悟芎藭之治,不能統主一身之氣血不相維。獨能提發陽氣陷於血分,斯一隅之與周身,所宜著眼矣。
芎藭,《本經》治婦人血閉無子。然則陽陷,亦能血閉耶?此非陽陷,乃《金匱要略》所謂「婦人之病,因虛、積冷、結氣,為諸病,經水斷絕,至有歷年,積血胞門者也」。夫陽欲其暢,陰欲其和。不暢不和,雖實而成虛矣。「積冷、結氣」,皆陽不入也,蓋亦未嘗無陽,無陽則死矣。譬之火為濕物所遏,則煖氣不出,而光耀不彰,撥使焰通,旋即濕物轉燥,為火所焫矣。火猶是火也。人身能行血中之陽者,肝。肝不行陽,則經水絕。用芎藭,使肝氣行,積冷自消,月事自下,是《別錄》所謂「溫中內寒」者也。然則厥陰傷寒,何以但用當歸,不用芎藭。蓋「厥陰之為病,消渴,氣上撞心,心中疼熱」,其常也。「咽燥,唾血,口傷爛赤」,其變也。觀此,則厥陰傷寒是陽逆血分,非陽陷血分。在上之陽,未嘗不足,故僅用當歸之橫散,不取芎藭之升發。然則少陰,有下利膿血證,何以不用芎藭?夫病邪能入陰分,以下焦根柢不足也。是以止宜溫托,不宜升發。如「心中煩,不得寐,面赤,戴陽」,皆少陰所有,是其陽本浮散,更用芎藭,不謂之「盛盛」不可。即如太陰之腹滿時痛,亦未始非邪入血分,亦止用芍藥之開。可知三陰,皆忌升矣。芍藥、當歸、芎藭,皆去血中之病。觀乎此,又何不可知三物各有所主,斷難混同施用耶?
芎藭,仲景用之最少,如侯氏黑散、薯蕷丸、賁豚湯、芎歸膠艾湯、當歸芍藥散、當歸散、溫經湯等方,與諸血藥同用,不足見製方之長。惟白朮散,有「心下毒痛,倍芎藭」一語,可略窺一斑。若夫酸棗仁湯之用芎藭,則可得而論矣。夫曰「虛勞,虛煩,不得眠」,心病也。心屬火而藏神,火者畏水,神則宜安,用茯苓可矣。更用知母之益水,芎藭之煽火,是何為者?殊不知,心於卦,象「離」,中含一陰,外包二陽。陽本有餘,陰本不足。況勞者,火炎陰竭之候。故值此者,宜益陰以配陽,不宜洩陽以就陰。然陰被陽隔於中,為益陰藥所不能及。芎藭者,所以達隔陰之陽。陽舒,而知母遂與離中一陰浹。而安神利水,繼之以奏績。是二味者,雖列佐使,實為此方樞機矣。說者謂「知母,益水以濟火。芎藭,平木以生火」,而不知是方直截簡當,無取乎隔二隔三。此仲景所以為可貴也。
《古驗胎方》「經三月不行者,用芎藭細末濃煎。艾葉湯,空心調服二錢。覺腹內微動,為有胎,不然是經滯」,後人緣是,以芎藭動胎,孕婦遂不敢服。豈知仲景用於胎前之微義哉!夫水澄之則清,淆之則濁者,無源渟蓄之水也。大江、黃河,一瀉千里,無所為澄,亦無所為淆。卒之清濁并流,淤澱俱去者,氣為之帥也,人身之血何獨不然。婦人經以月一行為常,既有身而不月。胎元之吸之者,始寡後多,不能一定,淤澱之患,由是生矣。〈妊娠篇〉十方,用芎藭者,四。四方之中,與當歸同者,三。惟白朮散獨用芎,且系之曰「心下毒痛,倍加芎藭,良」。以心脾皆於血有關,血有病,則藏之者,固先受殃。肝受其殃,次遂及心及脾。故當歸散、當歸芍藥散、白朮散,咸有取於白朮、芎藭,豈非以穀旺氣行,血遂不壅耶?血壅則胎病,血行則胎安,而行者,尤當上通下達。故白朮散不用當歸,並倍芎藭。則歸之橫行,芎之上行,其功可識。橫行者,無論矣。上行者,因行血而除心痛,則向於酸棗仁湯所謂「治心,非治肝」者,不為臆說也。
黃連,苗高一尺,葉似甘菊,一莖三葉,凌冬不彫。四月,開花黃色。六月,結實似芹子,色亦黃。根有二種,一種粗而無毛,有珠如鷹爪,堅實,色深黃。一種無珠有毛,而中虛,黃色亦淡。( 參《蜀本》、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徐洄溪曰「苦屬火性,皆熱者,常理也。黃連至苦而反至寒,則得火之味與水之性,故能除水火相亂之病」。水火相亂者,濕熱是也。是故,「熱氣,目痛,眥傷,淚出,目不明」,乃濕熱在上。「腸澼,腹痛,下利」,乃濕熱在中。「婦人陰中腫痛」,乃濕熱在下者。悉能除之矣。凡藥能去濕者,必增熱;能除熱者,必不能去濕。惟黃連,能以苦燥濕,以寒除熱,一舉而兩得焉。
黃連,根株叢延,蔓引相屬,有數百株共一莖者,故名連。其治,亦多蔓延淹久之證,如「浸淫瘡,黃連粉主之」是矣。夫名浸淫,則非初起暴得之疾,亦非一治可瘳之候。故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兩書,從未有新得之病用黃連者。
黃連,根黃,花黃,實黃,皆具土色。四月開花,六月結實,七月根緊,適逢太陰濕土、陽明燥金主令時,宜乎為入脾胃之藥矣。乃仲景諸瀉心湯以之為關鍵,何歟?夫仲景溯諸瀉心證之源,曰「病發於陽而反下之,熱入因作結胸;病發於陰而反下之,因作痞」。結胸稱熱入,痞不稱熱入,可見所入之邪,非陽邪矣。陰邪結於陽位,心下痞鞕,非心病而何?心自病,不能熯土。土遂不運,而乾噫食臭,乾嘔,心煩,下利矣。腹中雷鳴者,心氣被遏,不能上行,下走腸間也( 觀《本經》桔梗、丹薓之治可見) 。夫心之為體,於卦象「離」,今被邪逼,則外陽內伐,內陰騰沸。故半夏、甘草、生薑三瀉心湯,治陰邪之未化者也。大黃黃連、附子二瀉心湯,治陰邪之已化者也。陰邪已化,不逼心陽,則在內之沸亂略定。惟在外之邪氣尚阻,則取二黃之洩熱,蕩去其邪。邪去,正自安矣。惡寒、汗出者,在上之陰邪纔化,在下之陰氣復逆。故輕取二黃之氣,以蕩熱除穢。重任附子之威,以追逐逆陰,使之異趨同歸,相成而不相背也。其未化者,陽餒朒於陽位而恣肆於陰分,邪盤踞於清道,而潰洩於下焦。非乾薑、半夏、生薑之振散陰霾,不足以廓清心之外郭;非人薓、黃連之養陰洩熱,不足以安擾心之內訌。然則,直謂之「補心」可也,而曰「瀉心」,何哉?夫稱謂當循其實,補者,益其虛;瀉者,洩其實。今者,明因邪氣入伐,致心臟內訌。若曰補,則嫌於無邪矣。顧可乎?《本經》所謂「腸澼,腹痛,下利」者,與此心同。蓋「腸澼、腹痛、下利」,多發於夏秋濕熱之交。盛暑之時,心氣發舒,其驗在汗,所謂「汗為心液」也。當此之時,或由口食寒膩,阻遏其發舒之氣;或由乘風取涼,使汗不得暢。於是,火鬱於中,陰凝於外,因遂生濕,濕復生熱。寒熱與濕,輾轉膠固。故後世所製香連、薑連等法,均仿此意為之。
「傷寒,胸中有熱,胃中有邪氣,腹中痛,欲嘔吐者,黃連湯主之」、「少陰病,二、三日以上,心中煩,不得臥,黃連阿膠湯主之」,二方皆以黃連為君,二證皆發於心,可見黃連為瀉心火之劑矣。成無己曰「陰不得升,獨治於下,為腹中痛;陽不得降,獨治於上,為胸中熱,欲嘔吐」,夫陰之升,其體由腎,其用由肝;陽之降,其源由肺,其責由心。然脾胃為升降之樞,脾提腎肝之氣以升,胃曳心肺之氣而降。故治陰之不升,必兼治脾;治陽之不降,必兼治胃。是於黃連湯,又可參黃連為心胃之劑。嘔吐為胃病,故後世治嘔用黃連,其效最捷。蓋上升,皆火之變見。人身之火,惟欲其降,升則為病,即所謂「諸嘔吐酸,諸逆衝上,皆屬於火者也」。尤在涇曰「陽經之寒變為熱,則歸於氣;陰經之寒變為熱,則歸於血」。陽經之熱,或有歸於血者。惟陰經之熱,則必不歸於氣。故三陰有熱結證,不用調胃承氣、小承氣而獨用大承氣。諸下利證不已,必便膿血,是其驗也。「心中煩,不得臥」,熱證也。至二三日以上,乃心中煩,不得臥,則非始即屬熱矣。始即屬熱,心中煩,不得臥者,為陰虛。陰虛,則不得瀉火。今至二三日以上始見,則為陽盛,陽盛則宜瀉火。然致此陽盛,亦必其陰本虛。故阿膠、芍藥、雞子黃,無非救陰之品。瀉火,則惟恃芩、連,而芩止一兩,連乃四兩,此黃連之任,獨冠一方,無可議矣。通二方而觀,又可悟黃連一味,在黃連湯,為溫劑中寒藥;在黃連阿膠湯,為補劑中瀉藥矣。
五臟六腑之精氣,皆上注於目而為之精。精之窠為眼,骨之精為瞳子,筋之精為黑眼,血之精為絡,其窠氣之精為白眼。肌肉之精為約束,裹擷筋骨血氣之精與脈並為系,上屬於腦,後出於項中。是故,瞳子、黑眼,法於陰;白眼、赤脈,法於陽。陰陽合揣,而為精明。以是知,目疾非一經之病。黃連所主之目痛,必兼眥傷泣出。又須識其目痛眥傷泣出,必因於熱氣所為,乃為的對之劑。此何以故?如上文所云「痛有因於瞳子者、黑睛者、白眼者,則非矣。眥傷有因約束裹擷者,泣出有因風者、寒者、虛者,皆不得用矣」。蓋惟傷在胞之內,白睛之外,始為赤絡之病。泣出隨眵,始為濕熱相搏。熱者傷心,赤脈屬心。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諸方,用黃連為君者,其所敷陳諸病,如大棗煎之「目熱眥赤,生赤脈侵睛」。洗眼湯之「目熱痛,汁出」。乳汁煎之「淚出,眥赤癢」。黃連煎之「眼赤痛,除熱」。莫不與《本經》相脗合,仍不外清心火、除濕熱二者而已。
古書語簡而意深,讀之者慎勿草草,如此條所謂「婦人陰中腫痛」者是也。夫陰中腫痛,丈夫亦有之,何獨於婦人?即婦人陰中為病,亦不止腫痛一端。《金匱要略》雖無明文,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所臚列者,如「陰蝕、陰疳、陰中爛傷、陰癢痛、陰中有蟲、陰下脫、陰挺」,皆不用黃連,而獨於腫痛,則間用之。大抵陰中之疾,皆始於小便。小便不利,則濕壅熱生。濕與熱相搏,不得洩則腫。婦人前陰又為血潮汐之常道,於是遂涉血為痛,理固然矣。黃連,非能治腫痛也。陰中腫痛須用之者,蓋陰中腫痛,必由濕熱。而燥濕之物,多足以助熱。清熱之物,多足以滋濕。惟黃連既能燥濕,又能清熱。他處腫痛,有因風者,有因寒者,有因火者,不必盡由於濕,故《本經》獨標出「婦人」也。雖然丈夫陰中諸疾,亦無不由濕熱。黃連之治,獨標出婦人者,何居?蓋惟丈夫,多不涉及於血。即使停濕生熱,且涉及於血,亦宜通利,宜滋清,如導赤等方,而不宜燥。夫甘為濕化,苦為燥化。故凡味之甘者,雖性燥,亦能壅氣為濕;味之苦者,縱如黃連之寒,獨不能因燥,以激發其火耶?是知,黃連之治濕治熱,須分別觀之。濕證之急者,可用;緩者,不可用。蓋濕緩者,熱不盛。熱不盛,則惡黃連之氣寒也。熱證之緩者,可用;急者,不可用。蓋熱證急者,濕不盛。濕不盛,則惡黃連之性燥矣。又黃連之治血熱,亦宜分別觀之。蓋惟氣分之熱涉及血者,可用;血分自生熱者,不可用。以血似水,而性主流動。黃連之寒,恐其凝血,而其燥,又恐涸血也。
或問「黃連入心,清熱燥濕,子既言之鑿鑿矣。獨不思烏梅丸、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,任黃連皆重,而所治皆肝病乎」?曰「篇中,凡言入某臟某腑者,解釋其義如此耳,非鑿鑿言之也」。試觀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,止言某藥治某病,而不言入某臟某腑。解之者,不推明某病關係某臟某腑,何由知其病之所以然。而仲景書,亦止以某病屬某經,某方主治某病,並不言某方治何臟何腑之病。譬如太陽病,有惡風惡寒而喘,非肺病乎?心憒憒、心惕惕、心中悸,非心病乎?大義之所在,講論之所及,原不可一途論也。子以烏梅丸、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病為肝病,獨不思「厥陰之為病,氣上撞心,心中疼熱」,能不關於心乎!是二方之君黃連,《別錄》蓋已確然言之矣,曰「黃連主五臟冷熱,久下洩澼膿血」是也。夫冷熱天淵,何能久相守而不相入,必也君主之火令不行,斯冷是冷,而熱是熱。冷是冷,熱是熱,斯一身所有津液,每日所增水穀,悉不化為精純以上騰,而紛紛墜累而下。冷多者,為洩;熱多者,為澼。澼甚者,為膿血;冷輕者,為痰飲。故烏梅丸,治久利膿血;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,治寒格吐下;白頭翁湯,治熱利下重;小陷胸湯,治飲滯停中,無不有藉於黃連。其病之輕重高下,係於冷熱,孰多孰少。故或配以附子、乾薑、桂枝,或配以乾薑、人薓,或配以秦皮、黃檗,或配以栝蔞、半夏,不全藉黃連。是可知,黃連之治,未必在肝;烏梅丸證、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證,未必不係心矣。雖然「五臟冷熱,久下洩澼膿血」一語,讀之當字字較量。觀「下利圊穀者,與四逆湯」、「下痢便膿血者,與桃花湯」,皆不用黃連。又可知,洩澼膿血之未久者,及久而但關乎五臟之冷,不關乎五臟之冷熱相兼者,均與黃連不宜矣。
《千金方》之論消渴,曰「凡積久飲酒,未有不成消渴」。大寒凝海而酒不凍,明酒性酷熱,物無以加。脯炙鹽鹹,酒客耽嗜,不離其口。三觴之後,制不由己,飲噉無度。咀嚼酢醬,不擇酸鹹。積年長夜,酣飲不解。遂使三焦猛熱,五臟乾燥,木石猶且焦枯,在人何能不渴。《外臺秘要》方述《古今錄驗方》,曰「消渴病有三。一、渴而飲水多,小便數,有脂似麩片甜者,消渴也。二、喫食多,不甚渴,小便少,似有油而數者,消中也。三、渴飲水,不能多,但腿腫,腳先瘦小,陰痿弱,數小便者,腎消也。消渴者,倍黃連。消中者,倍栝蔞。腎消者,加芒硝」。由《千金》而言,酒是濕熱相兼之物。因酒致病,必係濕熱為源,所以宜用黃連也。由《外臺》而言,消渴略相似之病,有此三種。消中、腎消,與黃連不宜,所以別乎可用黃連之的證也。反覆乎此二書,則庶幾欲用黃連止消渴者,知有別擇矣。
劉潛江云「說者謂『黃連能除濕熱,即是厚腸胃』。然黃芩亦除濕熱,何以不然。蓋黃連性燥,故入心而燥,即寓味苦氣寒中。足陽明胃、手陽明大腸,皆屬燥金,同氣相求,是即厚之意也。惟黃連苦寒而燥,黃芩雖苦寒而不燥矣。是以不得以厚腸胃屬之」。愚謂「《別錄》謂『黃連調胃厚腸』,不得混而稱之,曰『厚腸胃』也。」夫腸胃中,皆有脂膜一道包裹其內,所以「護導滓穢,使下行」者。若有濕熱,混於其間,則脂膜消鎔,隨滓穢而下。古人謂之「腸澼」,後人目為「刮腸痢」,亦曰「腸垢」。胃體廣大,容垢納污,雖有所留,亦未必剝及脂膜。故但和其中之所有邊際,自不受傷,故曰「調」。腸勢曲折盤旋,惟其曲折盤旋之處,更為濕氣留聚。濕阻,熱益生;熱阻,脂膜益消。去其所阻,則消爍之源絕,而薄者厚矣,故曰「厚」。凡人所食之物,不論青黑白赤,至胃,悉變而黃,不得謂「不象黃連之色」。又人之臟腑,有獨治一處者,有兩相連屬者,從無似大腸之於小腸,小腸之於胃,胃之於咽嗌。三腑相通,徹上徹下,連屬無隔。如此者,不得謂「不像黃連之形」。是黃連之調胃厚腸,原廣有意義,不必隘之以「同氣相求」一語也。惟「苦寒而燥」一語,實足貫徹黃連功能。如膽,中清之腑,為濕熱所擾,則其中不清,故曰「益膽」。水濕流關節而生熱,則骨骱不利,故曰「除水利骨」。是在用之者意會焉,可已。
黃芪,十月種子,如種菜法,獨莖而生。枝幹去地二、三尺,葉扶疏似槐葉而微尖小,又似蒺藜葉而稍闊大,青白色。開黃紫花,大如桃花。結小尖角,長寸許。根長二、三尺,柔韌如緜,皮褐色,內層白,中心黃,緊實如箭簳者,良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黃芪根莖,皆旁無歧互,獨上獨下。其根,中央黃,次層白,外層褐,顯然三層,界畫分明。又其味甘,其氣微溫,直入中土,而行三焦,故能內補中氣。則《本經》所謂「補虛」,《別錄》所謂「補丈夫虛損,五癆,羸瘦,益氣」也。能中行營氣,則《本經》所謂「主癰疽,久敗瘡,排膿止痛,大風,癩疾」,《別錄》所謂「逐五臟間惡血」也。能下行衛氣,則《本經》所謂「五痔,鼠瘻」,《別錄》所謂「婦人子臟風,邪氣,腹痛,洩利」也。〈癰疽篇〉「寒邪客於經絡之中,則血泣不通。衛氣歸之,不得復反,故癰腫。寒氣化為熱。熱勝,則肉腐為膿」,《素問》〈風論〉「風氣與太陽俱入,行諸脈俞,散於分肉,與衛氣相干,其道不利,故使肌肉憤䐜有瘍。衛氣有所凝,故肉有不仁。營氣熱胕不清,故使鼻柱壞而色敗。名曰癘風」,〈生氣通天論〉「營氣不從,逆於肉理,乃生癰腫」,歷歷明徵,莫非營衛之病。而營衛所以屬三焦,三焦所以屬中土者。《靈樞》〈營衛生會篇〉「上焦出於胃上口,貫膈,並咽,布胸中,以發呼吸而行營衛,是為中氣。中焦亦並胃中,出上焦之後,此所受氣,泌糟粕蒸津液,上注於肺,乃化為血,是為營氣。下焦別迴腸,濟泌別汁,注於膀胱,是為衛氣」。三者,皆本於水穀。是三焦為營衛之本,脾胃之蒸腐變化,又為三焦之本。黃芪,一源三派,濬三焦之根,利營衛之氣。故凡營衛間阻滯,無不盡通,所謂「源清流自潔」者也。
黃芪,《別錄》云「利陰氣」者,何謂也?不識即前之「行營氣」歟?抑即「逐五臟間惡血」歟?「行營氣,逐惡血」,固亦是利陰氣。而利陰氣,決非僅行營氣、逐惡血也。《素問》〈生氣通天論〉「陰者,藏精而起亟也。陽者,衛外而為固也。陰不勝陽,則脈流薄疾並乃狂。陽不勝陰,則五臟氣爭,九竅不通」。亟,數也。精藏於陰,雖湛然常靜,然為命火所溫養,氣遂蒸變而出。是氣亟起,即陽之衛外為固者也,故曰「衛出下焦」。而衛陽之升,實本於濁陰之降。黃芪送蒸腐之水穀,使歸下焦。即還反生衛,與並出於上。下行迅,則起亟自迅。起亟迅,則內外安和。是故,陰不勝陽者,非黃芪所能為力。陽不勝陰,則陽不上而五臟氣爭,陰不下而九竅不通。蓋陰之降,實本於脾胃之陽旺。故總論以黃芪一味治小便不通耳。李東垣云「內傷者,上焦陽氣下陷,為虛熱,非黃芪不可」,劉潛江云「治虛損,膀胱有熱,尿血不止者,於蒲黃丸中,用黃芪,固下焦之衛。然後地黃、麥冬,始得合而奏清熱之功,亦藉其升陽以達表。而水府之熱,乃以投清寒而除,是可明於陽氣下陷之義。蓋陽不得正其治於上,斯陰不能順其化於下,旨哉言矣」。
仲景《傷寒論》絕不用黃芪,即如汗出陽亡,似與黃芪之強衛固表相宜,亦終不及。何也?蓋陽加於陰,謂之汗。其係衛陽盛,蒸逼營陰,陰氣洩為汗者,用黃芪。則既能使營陰充,不受陽蒸逼,又能使衛陽不蒸逼營陰,可矣。若傷寒,汗多陽亡,則係陰氣逼陽外洩,必以附子振其陽,陰霾始散,汗乃得止。與黃芪之止汗,適相反也。然亦有兼兩義,如芪附湯者,則又別有故焉。夫陽,被迫欲亡,虛固不待言矣。陰離位而迫陽,亦非循常度者也,不得謂之充裕。但傷寒,則有外感陰邪相雜。雜病,則無挾陰邪者,自宜外振威武,內清奸宄。故四逆湯若用黃芪,謂之「閉門逐賊」。無陰邪者,乃陽先越而陰繼之。故芪附湯若用乾薑,是救焚潑膏也。故其用黃芪,非特藉以固外,實恃以和陰,使不迫於陽。仲景治傷寒,不用黃芪,義實在此。其後人止汗諸方,如當歸六黃湯、黃芪建中湯、玉屏風散,亦莫不倣此為法。特陰陽屈伸之理既別,佐使自不同耳。
愚嘗謂「濕、飲、水三者相似而實不同」,故《金匱要略》分為三篇。蓋濕者,瀰漫霧露之氣也。飲者,貯於器中者也。水者,洋溢四射者也。是故,水飲有質而濕無質。然有質者,由生而化;無質者,由化而生。化者化之,生者發之。其治,固有別矣。然〈濕病篇〉云「風濕,脈浮,身重,汗出,惡風者,防己黃芪湯主之」,〈水氣篇〉云「風水,脈浮,身重,汗出,惡風者,防己黃芪湯主之」。水與濕不侔,防己黃芪湯之治不異。其義何居?夫風,激水而齧土;濕,從風而頹土。為病者不同,受病者無以異。防己黃芪湯,白朮守中,黃芪行外,防己除病,甘草調劑。其分數,調劑居二,守中居三,除病居四,行外居五。所以然者,土主人身之肌肉,屬脾。黃芪與白朮,皆脾藥也。用芪,以自本而行標;用朮,因在標而防本。病正在標,自宜治標者三,治本者二。然但知守而不知戰,則病何由去,此驅病之防己所以介乎其中矣。要之,風濕、風水之為病,動病也。朮靜而芪動,故芪任重,朮任輕。防己、黃芪之為劑,汗劑也。黃芪,能行而不能發,故芪之任,非特重於朮,且更以薑、棗佐之。蓋防己,驅逐水濕,水濕勢必下行。下行過急,仍恐土齧且頹,病既在表,不如發之,使近從表出為愈也。
「風濕,風水,脈浮,身重,汗出,惡風者,防己黃芪湯主之」,「皮水,四支腫,水氣在皮膚中,四支聶聶動者,防己茯苓湯主之」。以是知,黃芪非止汗者,特能行營衛中氣。營衛中氣行,邪氣遂無以干,則汗自止耳。何以言之?夫水氣在皮膚中,則從汗出為便,今去薑、棗與朮,加桂枝、茯苓,則不欲其解於汗,欲其解於小便矣。本不汗出,且欲水氣從小便解,而仍用黃芪。尚以黃芪為止汗耶?雖然,兩方雖皆用黃芪,其旨終不同也。防己黃芪湯證,病本向外,則乘勢壯營衛之氣,使水濕從標而解。是用以厚表氣,故分數甲於一方。防己茯苓湯證,病不向外,則通其水道,從本而解,是用以利陰氣。故分數退居茯苓下,與桂枝並。防己黃芪湯,中焦之劑。防己茯苓湯,下焦之劑。從本從標,猶只在太陽膀胱,此異而同者也。或言「四支屬脾,肌肉亦屬脾,四支聶聶動與身重,病皆本於脾,治法乃從太陽,何也」?夫太陽秉寒水之氣,水者剋土,故病見於脾,非脾自病也。脾自病,則防己黃芪湯應朮多於芪,防己茯苓湯不應去朮矣。兩方視芪重而朮輕,以芪行脾之標,朮崇脾之本。是以知風水、皮水,乃脾之標病,非脾之本病也。
黃芪非能降也,亦非能升也。營衛者,水穀之氣。三焦受氣於水穀,四支稟氣於三焦。營衛微,則三焦無氣,四屬失養。由是,精微不化於上,陰濁獨注於下。《金匱》云「營氣不通,衛不獨行。營衛俱微,三焦無所御,四屬斷絕。身體羸瘦,獨足腫大,黃汗出,脛冷。假令發熱,便為歷節。若不發熱,腰以上汗出,下無汗,腰臗弛痛,如有物在皮中狀,身疼重,小便不利,此為黃汗。歷節,烏頭湯主之。黃汗,桂枝加黃芪湯主之」,兩者病皆在下,並治以黃芪。則似黃芪能降,乃其汗出,並在上體,又似黃芪能升。殊不知,黃芪專通營衛二氣。升而降,降而復升,一日一夜,五十周於身。升即降之源,降即升之根。凡病營衛不通,上下兩截者。惟此,能使不滯於一偏,此即非升、非降之謂也。
黃芪,非止汗也,亦非發汗也。止汗,如所謂「營衛和,汗自止」是矣。發汗,如「諸黃家,但利其小便,假令脈浮,當以汗解,宜桂枝加黃芪湯」。夫脈浮,為病在營衛。既以桂枝湯和營衛矣,又加黃芪者何?蓋桂枝,能逐營衛中邪,不能益營衛中氣。能通營衛之流,不能濬營衛之源。病暫者,治其流則已;病緩者,必追其源。是故,發汗仍有桂枝湯在,其用黃芪,非助發汗也。防己茯苓湯證,曰「水氣在皮膚中」,桂枝加黃芪湯證,曰「如有物在皮中狀」,是皮膚中病,黃芪皆治之矣。「陽明病,反無汗,其身如蟲行皮中狀」,何以不用?按此,當辨其病根何在。皮水、黃汗,病本在外,脾胃中氣無所堵塞。若陽明病,係胃家實,是內實外虛。彼用黃芪,是治內虛外實,與此適相反,不可用也。
本經疏證第四卷
上品,草六味,木六味。
香蒲,春初,生淺水中。出水時,紅白色,茸茸然,名曰蒻葉,似莞而褊,有脊而柔。至夏,抽梗於藂葉中,花抱梗端,如武士棒杵,俗謂之蒲槌,亦曰蒲萼。蒲黃,即花中蕊屑也,細若金粉。當欲開時,便取之。( 《圖經》參《綱目》)
凡生水中之物,皆以水為父,而聽其消漲,以為榮枯。矧蒲黃,又生於四、五月,大火得令時,能吸火氣,以媾於水,而成中五之色者。是能合水火之精,以成土者也。人身惟水火不諧,方小便不利,而為心腹膀胱寒熱。蒲黃象土,本可防水。又生於水,用之,使調和水火寒熱。於以解小便,遂自利,柔化之功可反速於剛制也。若夫熱傍水勢,而迫血妄行;熱阻水行,而停血成瘀。則亦行者能止,瘀者能消,而均可無慮其梗而難制矣。
《金匱要略》用蒲灰散利小便、治厥,而皮水解者,或以為香蒲,或以為蒲席燒灰。香蒲,但能清上熱,不云能利水。敗蒲席,《別錄》主筋溢、惡瘡,亦非利水之物。蒲黃,《本經》主利小便,且《本事方》、《芝隱方》描述其治舌脹神驗,予亦曾治多人,黍銖無爽,不正有合治水之腫於皮乎!夫皮水,為膚腠間病,不應有厥。厥者,下焦病也。膀胱與腎為表裏,膀胱以水氣歸皮,致小便不利,氣阻而成寒熱。則腎亦承其弊,為之陰壅,而陽不得達,遂成厥焉。病本在外,非可用溫。又屬皮水,無從發散。計惟解心腹膀胱之寒熱,使小便得利,又何厥逆之有?以是知,其為蒲黃無疑也。曰蒲灰者,蒲黃之質,固有似於灰也,趙以德《金匱衍義》亦云。
五味子,春初生苗,引赤蔓於高木,其長六、七尺。葉光圓,似杏葉。三、四月,開黃白花,類蓮花狀。七月成實,莖端作房,如落葵子,大如蘡子。生青,熟紅紫,中有核,似豬腎。以根種者,當年即旺,若二月種子,須次年乃旺。( 參《唐本》、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劉潛江云「五味之皮肉,初酸後甘,甘少酸多。其核,先辛後苦,辛少苦多。然俱帶鹹味,大約五味咸具之中,酸為勝,苦次之,而生苗於春,開花於春夏之交,結實於秋。是發於木,盛於火,告成於金也」。氣告成於金,酸味乃勝,是肺媾於肝也。肺媾於肝,肝因媾肺而至脾,脾仍合肺以歸腎。是具足三陰之氣,收之以降,陰亦隨之矣。氣依味至腎,腎非納氣者歟!此《本經》主治,所以首益氣,即繼以欬逆上氣也。第所云「勞傷,補不足,強陰,益精」者何?蓋腎者,主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,肺亦統五臟六腑之氣而主之。腎氣原上際於肺,肺氣亦下歸於腎。蓋以一氣自為升降者也。若六淫七情,有以耗散之,致肺失其降而不歸。不歸,則元氣遂耗散以日虛;歸腎,則真氣還其本源以日益。五味子,能收諸氣入腎。入腎,即為五臟六腑之精,腎受而藏之矣。〈陰陽應象大論〉曰「氣歸精,精化為氣」,又曰「精食氣,氣生形」,是非氣盛,則精盈之驗乎!或曰「五味子治欬,何以舉寒熱皆得用之」?曰「陽中之陰氣,以能降為主。在熱者,陽邪傷乎陰;寒者,陰邪傷乎陽。原亦病乎陰,故涼其陽邪而收陰。五味子之用,固最宜矣。散其陽邪以暢陽,能不寓收陰之義於其間耶?以肺固陽中有陰,其職同天氣,且司降者也」。王宇泰曰「人知調氣,調其陽而已。惡知五運所主之病機,本一氣變動,而分陰陽者也」。臟腑之氣,何獨不然。故凡治肺氣之病,如嗽如喘,須先識「陽中陰降」之本。更審病機之所生,其為外淫、為內傷,或由陽而傷陰,或由陰而傷陽,適其所因以為治。如陽邪傷陰,此固的治矣。然陽邪方熾而遽收,不畏錮其邪乎?陰邪傷陽者,此固不宜矣。然陰邪已除,乃陽氣因解散而虛,不當寓收陰於益陽中,使陽有所依乎!是五味子之用,在識其機,審其勢,當其時,又何寒熱之當分矣。
問《傷寒論》中,凡遇欬,總加五味子、乾薑,豈不嫌其表裏無別耶?曰「經云『脾氣散精,上歸於肺』。是故,欬雖肺病,其源實主於脾。惟脾家所散上歸之精不清,則肺家通調水道之令不肅。後人治欬,但知潤肺消痰。殊不知,潤肺,則肺愈不清;消痰,則僅能治脾,於留肺者,究無益也。乾薑溫脾肺,是治欬之來路。來路清,則欬之源絕矣。五味使肺氣下歸於腎,是開欬之去路。去路清,則氣肅降矣。合兩物而言,則為一開一闔。當開而闔,是為關門逐賊;當闔而開,則恐津液消亡。故小青龍湯、小茈胡湯、真武湯、四逆散之兼欬者,皆用之,不嫌其表裏無別也。
五味子所治之證,《傷寒》僅言「欬逆」,《金匱要略》則兼言「上氣」,如射干麻黃湯之「欬而上氣,喉中水雞聲」。小青龍加石膏湯之「肺脹,欬逆,上氣,煩躁而喘」也。夫傷寒,有傷寒之關鍵。無論其為太陽、少陽、少陰,凡欬者,均可加入五味子、乾薑。雜證,自有雜證之體裁。即「欬而脈浮,厚朴麻黃湯主之」一語,已通概全書大旨。試觀《金匱要略》中,有脈沉而用五味子者否?蓋五味子,原只能收陽中之陰氣,餘則皆非所宜。故收陰中之陽氣者,必以附子、乾薑。收陰氣者,必以地黃、阿膠。收陽中之陽氣者,必以龍骨、牡蠣。傷寒為陽病,則傷陽中之陰氣為最易,故不必審其脈之為浮為沉。如真武湯病之脈,必沉無疑也。雜證者,或起於陽,或發於陰,則五味子之用,須審脈浮,斷斷不容孟浪。蓋雜證之起於陽者,多灼陰。起於陰者,多消陽。灼陰,而更以五味收其陰,則陰遂竭。消陽之陰,更以五味收之,是誠認賊作子矣。故射干麻黃湯、厚朴麻黃湯、桂苓五味甘草湯諸證,皆為上焦陽病,皆有停飲。則當執「脈浮,不渴」為據,而後五味可用。其義,見於桂苓五味甘草加乾薑細辛湯下,曰「細辛、乾薑為熱藥,服之,當遂渴。渴反止者,為支飲也」,此則與「服小青龍湯已,渴者,為寒去,欲解」、「服小茈胡湯已,渴者,為屬陽明」,同條共貫,無傷寒雜證之分也已。要之,小青龍湯證,未必不上氣。厚朴麻黃湯證,原不言上氣。故上氣、不上氣,不足為用五味扼要。惟「脈浮,不渴」,乃其眼目所在耳。
或曰「子言欬逆上氣而不渴,為用五味子的據,頗似近理。特《千金方》治消渴,偏有用五味子者,其說遂不可通矣」。曰「《千金方》論消渴,其源有四。一曰渴利,後人謂之上消。二曰內消,後人謂之中消。三曰強中,四曰消渴,此二種,後人謂之下消。五味子之用,在強中者,一方,曰『治腎氣不足,消渴,小便多,腰痛,增損腎瀝湯』。在消渴者,二方,曰『治虛勞,渴,無不效,骨填煎』、曰『治虛熱,四肢羸乏,渴,熱不止,消渴,補虛茯神散』。渴利、內消者,絕不用。及亦可以知,與治欬逆之在上者,風馬牛不相及矣。夫欬逆在上,當防其有邪有火。若在下之火,正欲其引上焦陽中之陰以相濟,奈何與在上者,視同一例耶?」
閱《本經》五味子主治,而後知古今之治病,大相懸絕也。古人治病,每於實病中求虛,虛病中求實。實病中求虛,如《傷寒論》所載是也。病機錯雜,邪氣方盛之時,纔見一種虛象,便即人薓、白朮、阿膠、地黃,放膽用之。虛病中求實,如《金匱要略》所載是也。五勞虛極羸瘦,乃主以大黃䗪蟲丸,且美其稱曰「緩中補虛」。今人治病則不然,見實治實,見虛治虛,自以為得之矣。而補之、瀉之,卒不能稱吾意之所出。此無他,未能確切研究於農、軒、仲景耳。孫真人極深研幾於農、軒、仲景者也,今以《千金方》覈之,與《本經》、仲景,其符合乃爾。何也?蓋五味子之治欬逆上氣,治欬逆上氣之當益氣者也。其治勞傷羸瘦,治勞傷羸瘦之當補不足者也。故其所列諸方,如「治上氣欬逆方」,以蘇子、麻黃、細辛、生薑、半夏,諸溫散之物,恐其不僅散陽中之邪,驅陽中之飲,並傷陽中之陰。用五味子,以保之矣。「治氣上,不得臥,神祕方」,雜五味子於橘皮、生薑、紫蘇中,其命意亦同。「安食下氣,理胸脅,並治客熱,人薓湯」,則人薓、黃芪、甘草、大棗,以益氣。當歸、芍藥,以和血。溫者,如乾薑、桂心、半夏。涼者,如麥虋冬。利者,如茯苓。下者,如枳實。誠恐其補不勝洩,涼不勝溫。故用五味子於中,使洩不傷正,溫不劫津,則補自得力耳。此不與葶藶大棗瀉肺湯之上氣者,異耶?至補下劑中,有「治男子風虛勞損兼肺氣方」之用五味子。溫補劑中,有「治內勞少氣,寒疝裏急,腹中喘逆,腰脊痛,填骨萬金煎」之用五味子。潤補藥中,有「通治百病虛瘠羸乏牛髓丸」之用五味子。鎮攝劑中,有「補養肺氣,白石英丸」之用五味子。其他,如「治男子五勞七傷之人薓湯」、「治男子五勞六極之內補散」、「治虛勞百病之腎瀝散」。又有「治男子五勞、七傷、八風、十二痹方」、「補丈夫一切病,不能具述,薯蕷散」、「治五勞、六極、七傷、虛損,治諸虛勞百損,無比薯蕷丸」、「治男子女人虛損勞絕,頭目眩,骨節煩疼,飲食減少,羸瘦百病,大薯蕷丸」者,指不勝屈,莫不各有五味子。可見於大黃䗪蟲丸之虛勞者,異矣。引而伸之,觸類而長之。其廣大乃爾,宜《本經》可以兩言概之也。
「強陰」,昔之人多作「益陰」解。惟陳修園謂「能治陰痿」,最是。「益男子精」,張隱庵謂「女子不足於血,男子不足於精,故益男子精」,最非是。夫不曰「益陰氣」,而曰「強陰」,則為強宗筋無疑。若謂男子之精,猶女子之血,則未聞女子血有特益之物。或曰「然則女子之精與男子,何以異」?古人雖未及此,泰西家則言之矣。其略曰「質具之德( 西人稱精曰「質具」) 有二絡,由周身大血絡吸取歸腎及睪丸,女人與男子無異。特女子睪丸在腹內,則距腎之道近,故其絡短。男子睪丸垂腹下,則距腎遠,故其絡長」。質具者,非吸引血絡之時,即既成而藏之也。蓋吸取歸腎以後,所行之絡,皺而曲折以鍊成。絡短,則益皺而曲折加甚。故質具易於備辦。其自睪丸以上,以及於陰,則為激發之絡。攜帶質具至於陰,為傳生之用。女人之陰縮於內,其形,圓大中空;男子之陰出於上,其道,擠緊狹窄。故激發之絡,益有短長、猛怯之殊;質具之體,遂有溫煖、緩燥之異。此其言,未經先哲道,無可質其是非。第以《本經》五味子,主「強陰、益男子精」,明其無與於女人而言,則亦有可通者。蓋五味子之鹹,貫於酸苦甘辛之中,則為自上而下,由肺歸腎,無疑者。既以其皮肉之甘酸鹹,為斂五臟之氣歸腎。其核,遂以苦發之,以辛竄之,甚有當於激發之義。其僅能強陰、益男子精,無與於婦人,以婦人無取乎苦辛激發也。世所常用壓取酒醴豉汁者,曰榨。潑水救火,曰龍榨。以長圓木桶,於端鑿一孔,嵌竹管承之,以囊盛其糟粕,置桶中,施蓋於上,取可入桶為度,以巨木杠垂石,壓蓋而擠之,則清汁自竹管出,囊僅存其滓矣。龍,亦用長圓木桶,鎔鑞為腸,置於其中。其腸為鑞筒二,低於桶口者三之一,下承以鑞管,自桶底彎環而上,垂及桶口,遂彙為一。別以鑞管,螺旋而鑲接焉。漸上漸窄,高倍於桶而止。其用之也,亦以巨木杠,長三倍於桶者,中懸兩杵,正如鑞筒之分。杵端纏以布,纔及鑞筒之口而稍殺。滿水於桶,旋淺旋增。杠之兩端,數十人持之,將杠一提,則鑞筒水滿。隨即一抑,則杵入筒。水由彎環激出於上,隨提隨抑。則水下灑如驟雨,且加甚焉。其水之上潑高者,可及五丈,巖牆薄壁,纔遇即傾。由是觀之,質具之體,其始固同,待至擠緊激發之處,所經之途既殊,則其性有不能不異者。故《千金》〈雜補方〉皆益腎者,方凡三十首。用五味者,十六方,其男子女人並提者,無一焉。則西人之言,或亦能得其情矣。
〈千金〉用五味子之最難解者,無如〈吐血門〉之「治噫止唾血方」,〈膀胱虛實門〉之「治膀胱虛冷,不欲飲食,面黑如炭,腰脅疼痛方」,〈水腫門〉之「治虛滿,通身腫,利三焦,通水道,豬苓散」,然亦可紬繹而得其旨者也。夫胃虛,客氣上逆,則為噫。噫,非重病也。且既止,何復唾血耶?可見其不當止而止矣。夫非重病,又止後復唾血,則噫已除。惟唾血,現在不必以噫止冠於唾血之上矣。窺其所用方,蓋方胃虛,客氣上逆之時,適值肺家下降之力正雄,強壓客氣,使不得上。上下相爭,則非特傷氣,兼且傷血矣。「治噫止唾血方」,即厚朴麻黃湯去細辛,以生薑易乾薑也。彼治脈浮,欬逆,是肺脹而氣上湧;今治噫,止吐血,是肺脹而氣下墜。上湧,故益細辛,使之透達無餘;下墜,故以生薑易乾薑,欲其橫散,不欲其守中。又治噫止唾血方中,有一越婢半夏湯,僅少大棗、甘草二味。越婢半夏湯,治肺脹之劑也。是以知,其病由肺脹而起矣。黑,水色也。黑而至於面,其勢既不亞過顙在山。況如炭,又黑之至。其尚能欲飲食耶?雖然面黑如炭,不欲飲食,何以知其為膀胱虛冷,則以腰脅疼痛故。夫腰者,腎之都。膀胱者,腎之府。腎與膀胱,蓋所謂「陰陽、表裏、上下雌雄相輸應」者也,焉有膀胱病若此,腎之都會不震驚戰惕哉!然腎固屬水,何以面黑如炭,腰脅疼痛,尚非腎病,而為膀胱病。夫亦以陰主形,陽主氣。假使腎家水氣泛濫,若是,則必徧身浮腫,四肢厥逆矣。又何能僅僅不欲飲食,腰脅疼痛。今僅僅不欲飲食,腰脅疼痛。是以知為膀胱虛冷,水氣騰湧耳。治形者,應以實。實,則宜溫宜通。治氣者,應以虛。虛,則導之使歸而已。磁石、白石英,是導肺家水氣歸。白朮、茯苓,是導脾家水氣歸。然歸而氣無所行,又必變生別故。故以黃芪,使由下焦入衛,徧行於一身。猶恐其既歸,隨小便而盡洩也。故以五味子、杜仲監之,使當行者行,當留者留。是則病機治法,全以氣為用,學者可以觸無窮之悟。三焦者,決瀆之官,水道出焉,屬膀胱,是孤之府也。故三焦為病,多緣膀胱。膀胱不利為癃,不約為遺溺。虛滿,通身腫,膀胱不利之咎也。故利膀胱,必利三焦。赤小豆、豬苓、澤藛,利三焦之藥也。葶藶、大𦻝、狼毒,通三焦之藥也。桂心、乾薑、椒目,溫三焦之藥也。人薓、甘草,和三焦之藥也。防風、女麴、元薓,解利三焦之藥也。然有利有通,有溫有和,有解利,遂使三焦之氣往而不返乎!故必有以攝之,而後不當往者,能返也。是故,五味子,攝上焦之藥也。白朮,攝中焦之藥也。蓯蓉,攝下焦之藥也。統三者觀之,以「治氣法治血」之用五味子,恐氣耗而血益無所依也。恐「收氣者耗氣」之用五味子,欲其復出於所當行之路也。欲於「瀉陰中收陰」之用五味子,懼其傾盡底裏,邪盡而元氣亦隨之盡也。三方皆用五味子,而五味子皆非君藥,然益可見五味子監制成方之妙矣。
蛇牀,三月於下濕地生苗,高二、三尺。葉青碎,作叢似蒿枝。每枝上有花頭百餘,結同一顆,如碎米,攢簇似馬芹類。四、五月,乃開花白色,似繖子狀。子,兩片合成,黃褐色,有細稜,如黍米,至輕虛。( 《圖經》參《綱目》)
盧子繇曰「蛇粟、蛇米、蛇牀者,以蛇虺喜臥於其下,且喜食之也。蛇性竄疾,獨居隱僻,稟風木善行數變之體用,與蛇牀功用,靡不脗合。設非氣性相似,詎得為其所嗜耶?男子陰痿濕癢,婦人陰中腫痛,正厥陰隱僻之地,氣閉不通所致。蛇牀,宣大風力,鼓舞生陽。則前陰疏洩,竄疾自如,並可伸癲癇之氣逆於臟,與關節之壅閉不開,真堪作把握陰陽之良劑也」。
徐洄溪曰「蛇牀,生陰濕卑下之地,而芬芳燥烈,不受陰濕之氣。故入於人身,亦能於下焦濕氣所歸之處,逐邪而補正也」。
六氣,惟濕最蹇滯,惟風最迅疾。蛇牀子,生陰濕地,而得芬芳燥烈之性味,是為於濕中鍾風化。能於濕中,行風化,則向所謂濕者,已隨風氣鼓盪而化津、化液矣。男子之陰痿濕癢,婦人之陰中腫痛,何能不已耶?至於肌肉中,濕化而痹氣除;骨骱中,濕化而關節利;膚腠中,濕化而惡瘡已。皆一以貫之,無事更求他義也。惟治癲癇一節,則似正病乎風,而更助以風藥者。殊不知,風因痰生,人因風病。若變因痰而生之風,如濕中所鍾風化,能鼓盪濕氣,化津、化液。則此痰、此風,早將變為氤氳流行之生氣,尚何癲癇之足虞?以是知,化病氣為生氣,原非臆說也。
茵蔯,二月因舊苗而生,其莖如艾,葉如淡色青蒿而背白。葉歧,緊細而扁整。九月開細花黃色,結實大如艾子。( 《綱目》)
風濕寒熱,邪氣新感者也。熱,素有者也。新感之邪為素有之熱,結成黃疸,此證已所謂「因陳」矣。故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二書,幾若無疸不茵蔯者。然梔子檗皮湯證,有外熱而無裏熱。麻黃連軺赤小豆湯證,有裏熱而無外熱。小建中湯證,小便自利。小茈胡湯證,腹痛而嘔。小半夏湯證,小便色不變而噦。桂枝加黃芪湯證,脈浮。梔子大黃湯證,心中懊憹。消石礬石散證,額上黑,日晡發熱。則內外有熱,但頭汗出,齊頸而還,腹滿,小便不利,口渴,為茵蔯蒿湯證矣。第腹滿之治在大黃,內熱之治在梔子。惟外復有熱,但頭汗出,小便不利,始為茵蔯的治。其所以能治此者,豈不為新葉因陳幹而生,清芬可以解鬱熱,苦寒可以洩停濕耶?蓋陳幹,本能降熱利水。復加以葉之如絲如縷,挺然於暑濕蒸逼之時,先草木而生,後草木而彫,不必能發散,而清芳揚溢,氣暢不斂。則新感者,遂不得不解,自是汗出不止於頭矣。故曰「發熱,汗出,此為熱越,不能發黃也」。
王不留行,多生麥地中,苗高一、二尺。三、四月開小花,如鐸鈴狀,紅白色。結實如燈籠草子,殼有五稜。殼內包一實,大如豆。實內細子,大如菘子,生白熟黑,圓如細珠。( 《綱目》) 。
王不留行多生麥地,且其成實,適與麥熟同時,故每雜於麥中。凡麥中有此,則麵不能純白,故須檢去之。檢之之法,墊漆几,令欹側。傾麥其上,以手撫之,則紛紛自下,以其形渾圓也。凡物之渾圓者,皆轉旋極速而不滯。王不留行名義,大率亦不外此。人身周流無滯者,血也。觀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取治金瘡血出、鼻衄,仍治婦人難產,可見其能使諸血不旁流逆出。其當順流而下者,又能使之無所留滯。內而隧道,外而經脈,無不如之。則癰疽、惡瘡、瘻乳,皆緣血已順流,自然輕則解散,重則分消矣。血流於脈,風阻之為風痹內塞。血不流暢,血中之氣內薄,為心煩。能治之者,亦總由血分通順,故並克取效也。仲景用治金瘡,義蓋本此,後人仿此義,用之治淋,亦大有見解。
升麻,春生苗,高三尺以來,葉似麻黃葉,並青色。四、五月著花,似粟穗,白色。六月以後結實,黑色。根如蒿根,多鬚,外紫黑,內白,緊實者,佳。( 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「中惡、腹痛」,毒之在下者也。「時氣、毒癘、頭痛、寒熱、風腫、諸毒」,毒之在中者也。「喉痛、口瘡」,毒之在上者也。升麻所以能解如許多毒者,蓋以其根,內白外黑,莖葉皆青,復花白實黑。是為金貫水中,水從木升,仍發越金氣,以歸功於暢水也。水者何?嚴厲之寒氣也。金者何?收肅之熱氣也。以嚴厲之寒,包收肅之熱,陽欲達而被陰束,是所以為毒也。使隨木升而暢發焉,即所謂解毒矣。觀所臚諸證,雖得之,不同其源。為病,不一其狀。歸結其旨,均熱收於中,寒束於外。在外者,固是病;在內者,亦未始非病。譬如傷寒、中風,雖亦係外寒內熱,然惟外寒是病,內熱乃身中陽氣。故時氣及頭痛、寒熱,皆與傷寒、中風相近,而治此不治彼,則可以知之矣。
《本經》桂有兩種,有牡桂,有箘桂,諸家論之紛如,愚謂「皆有所未確」。蓋古人采藥,必以其地,必按其時,決不以非法之物施用,乃後世專嘐嘐於此。不知古人,每以形似名物,按「菌,大竹也」,桂之本根,去心而留皮者象之,今所謂肉桂是也。牡對牝而言,門之軸,所藉以闢闔者,曰門牡。箘桂去心,而卷似牝。則桂之尖,但去麤皮而不去心者,象牡矣,今所謂桂枝是也。仲景書用桂,而不云枝者,二處。一、桂枝加桂湯。一、理中丸去朮加桂。一主臍下悸,一主臍下築,皆在下之病。東垣曰「氣之薄者,桂枝也;氣之厚者,桂肉也」。氣薄則發洩,桂枝上行而發表;氣厚則發熱,桂肉下行而補腎。此天地親上親下之道也。劉潛江曰「親下者,趨陰也,以消陰翳而發陽光;親上者,歸陽也,以達陽壅而行陰化」,又曰「氣之厚者,親下,即走裏而入陰分。凡在裏之陰滯,而陽不足者,皆可治也。氣之薄者,親上,即走表而入陽分。凡在表之陽壅,而陰不和者,皆可治也」。則桂枝、桂肉之用,豈不彰明較著哉!
凡藥,須究其體用。桂枝色赤,條理縱橫,宛如經脈系絡。色赤屬心,縱橫通脈絡,故能「利關節、溫經通脈」,此其體也。《素問》〈陰陽應象大論〉曰「味厚則洩,氣厚則發熱。辛以散結,甘可補虛」,故能「調和腠理,下氣散逆,止痛,除煩」,此其用也。蓋其用之之道,有六。「曰和營、曰通陽、曰利水、曰下氣、曰行瘀、曰補中」,其功之最大,施之最廣,無如桂枝湯。則「和營」其首功也。夫風傷於外,壅遏衛氣。衛中之陽,與奔迸相逐,不得不就近,曳營氣為助,是以營氣弱衛氣強。當此之時,又安能不調和營氣,使散陽氣之鬱遏,通邪氣之相迸耶?( 桂枝湯、桂枝麻黃各半湯、桂枝二麻黃一湯、桂枝二越婢一湯、桂枝加葛根湯、桂枝加厚朴杏仁湯、桂枝加附子湯、桂枝去芍藥湯、桂枝去芍藥加附子湯、葛根湯、葛根加半夏湯、麻黃湯、大青龍湯、小青龍湯、桂枝新加湯、茈胡桂枝湯、茈胡桂枝乾薑湯、桂枝人薓湯、桂枝附子湯、甘草附子湯、桂枝加芍藥湯、當歸四逆湯、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薑湯、半夏散及湯、瓜蔞桂枝湯、麻黃加朮湯、侯氏黑散、風引湯、《古今錄驗》續命湯、白虎加桂湯、黃芪桂枝五物湯、桂枝加龍骨牡蠣湯、薯蕷丸、小青龍加石膏湯、《千金》桂枝去芍藥加皂莢湯、厚朴七物湯、黃芪芍藥桂酒湯、桂枝加黃芪湯、《外臺》黃芩湯、竹葉湯、小茈胡去人薓加桂湯) 。心為眾陽之主,體陰用陽。其陽之依陰,如魚之附水。寒,則深藏隱伏;暖,則踔躍飛騰。古人謂「有介類伍之,乃不飛越」,故凡有風寒,汗之、下之、火之,或不得法,則為悸、為煩、為叉手冒心、為起臥不安。於是以桂枝,引其歸路,而率龍骨、牡蠣介屬,潛之也( 桂枝甘草湯、茈胡加龍骨牡蠣湯、桂枝去芍藥加蜀漆龍骨牡蠣救逆湯、桂枝甘草龍骨牡蠣湯、炙甘草湯、防己地黃湯、桂枝芍藥知母湯、四逆散) 。水者,火之對。水不行,由於火不化。是故,飲入於胃,由脾肺升,而降於三焦、膀胱。不升者,心之火用不宣也;不降者,三焦、膀胱之火用不宣也。桂枝能於陰中宣陽,故水道不利,為變非一,或當滲利,或當洩利,或當燥濕,或當決塞。惟決塞者,不用桂枝,餘則多藉其宣化。有汗出則病愈者,有小便利則病愈者,皆桂枝導引之功也( 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、茯苓桂枝白朮甘草湯、五苓散、茯苓甘草湯、木防己湯、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消湯、防己茯苓湯、茵蔯五苓散、茯苓澤藛湯、桂枝湯去桂加茯苓白朮湯、桂枝加桂湯、理中丸) 。若夫赤能入血,辛能散結。氣分之結散,則當降者,自降( 桃核承氣湯、烏梅丸、澤漆湯、桂枝生薑枳實湯、烏頭桂枝湯、桂苓五味甘草湯、蜘蛛散、竹皮大丸、枳實薤白桂枝湯、四逆散、防己黃芪湯、桂苓五味甘草去桂加乾薑細辛湯) 。血分之結散,則當行者,自行。皆自然而然,非可勉強者( 鼈甲煎丸、桂枝茯苓丸、溫經湯、土瓜根散) 。至「補中」一節,尤屬義精妙而功廣博。蓋凡中氣之虛,有自餒而成者,有為他藏剋制而成者。自餒者,薓、朮、芪、草所主,非桂枝可施。惟土為木困,因氣弱而血滯,因血滯而氣愈弱者,必通血而氣始調,氣既調而漸能旺( 小建中湯、黃連湯、黃芪建中湯、桂甘薑棗麻辛附子湯、《千金》內補當歸建中湯) 。此其所由,又非直一補氣可概也。
愚謂「窺古人用藥之意,於加減間尤其親切」,今計兩書中,除桂枝加桂湯、理中丸,已具論外。其餘,小茈胡以不渴,外有微熱加。四逆散,以悸加。防己黃芪湯,以上氣加。其和營、通陽、下氣之功,已顯然無可疑矣。若夫「服桂枝湯,或下之,仍頭項強,翕翕發熱,無汗,心下滿微痛,小便不利者,桂枝湯去桂加茯苓白朮湯主之」、「服桂苓五味甘草湯後,衝氣低,反更欬,胸滿者,桂苓五味甘草湯去桂加細辛乾薑,以治其欬滿」,二條。前一條,表證明明未罷而去之。後一條,衝氣僅低,亦去之。頗為費解。殊不知,甘能增滿,則兩條皆有胸滿也。且病之互相牽屬者,必并力解其一面。則所留一面,自無所依,不能為大患。如前條之表邪也、水飲也。是水飲為表邪之根,故去其飲,邪遂無所容。後條之上氣也、支飲也,是上氣由支飲而發。故但溫宣其飲,上氣可不論矣。可見治病用藥,貴乎審其前後緩急,經服何劑,不得執一藥之氣味功能,而遂用之。若二病者,非忌桂枝,實用桂枝後,權其不得更用,故不用也。
或問「桂枝與白虎,寒熱天淵,安可兼用,且論中諄諄以表不解,禁用白虎。既可兼用,則何不加此,而必待表解耶?」曰「表不解不可與白虎條,上文言『脈浮,發熱,無汗』,乃麻黃證,非特不得用白虎,且不得用桂枝矣。白虎證者,脈大也,汗出也,煩渴欲飲水也,三者不兼,即非是。今云『其脈即平,身無寒,但熱,時嘔』,皆非白虎證,亦未必可用桂枝。特既與白虎,則三者必具,再加骨節疼煩之表。則無寒,不得用茈胡。有汗,不得用麻黃。熱證多,又不得用附子。不用桂枝和營通絡,而誰用哉!且古人於病,有分部。非如後世,多以陰陽五行生剋為言。傷寒有傷寒用藥之例,溫瘧有溫瘧用藥之例。蓋傷寒自表入裏,故有一毫未入,則有一毫未化之寒,即不可與全入者並論。溫瘧自內出外,裏既全熱,但有骨節疼煩一種表證,即不得全認為熱,而單用白虎,則兼用桂枝,使之盡化,又何不可耶?是白虎加桂枝湯之用桂枝,不過和營,並無甚深妙義也」。
水氣不化之因甚多,利水之物亦甚多,當審其何因,觀其所用何藥,而後藥之功能可見也。統觀兩書中,凡豬苓湯、茵蔯蒿湯、梔子檗皮湯、真武湯、澤藛湯、己椒藶黃丸、小半夏加茯苓湯、十棗湯、栝蔞瞿麥丸、蒲灰散、滑石白魚散、茯苓戎鹽湯、葵子茯苓湯、大黃甘遂湯等方,莫不利水,皆不用桂枝。則或由熱阻,或由血阻,故也。桂枝之利水,乃水為寒結而不化,故用以化之。使率利水之劑,以下降耳。是故,水氣不行,用桂枝者,多兼表證( 如五苓散、茯苓甘草湯等是也) 及悸( 桂枝加桂湯、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等是也) 、上氣( 苓桂朮甘湯、木防己湯等是也) 、振振( 苓桂朮甘湯、防己茯苓湯等是也) 等候。不如是,概不足與也。以是知,用桂枝者,仍用其和營通陽下氣,非用其利水也。
攻瘀之方,不皆用桂枝。淺言之,則云「瘀因寒阻則用,因熱阻則不用」。殊不知有不然者。觀《傷寒》攻瘀僅三方,除抵當湯、抵當丸,品味相同外。其一,則桃仁承氣湯也。桃仁承氣湯證,諄諄以表證未罷,為不可用,抵當湯反有「表證仍在」之文。則可知因寒而用,為不然矣。夫抵當湯丸,似峻而實不峻。桃仁承氣,似不峻而實峻。何者?水蛭、蝱蟲,究為血肉之品,較之芒消、桂枝,反有去邪不傷正之能。故《金匱要略》諸方,凡瘀血之涉於虛者,皆不用桂枝。如大黃䗪蟲丸、下瘀血湯可驗也。其桂枝茯苓丸之有癥,溫經湯之因瘀生熱,皆非虛證。蓋惟有餘,故能成形,且生火也。桃仁承氣證,云「血自下,下者愈」。桂枝茯苓丸證,云「妊娠血不止者,癥不去也」。土瓜根散證,云「少腹滿痛,經一月再見」。以此知,非特血盛乃能結,惟其血盛,乃能既結而仍行,此桂枝專破血,雖行而結自若者也。
或問「『酒客不喜甘,故不可與桂枝湯,得湯則嘔』,則嘔吐者不可用桂枝湯矣。又『凡服桂枝湯吐者,其後必吐膿血也』,又『嘔家,不可用建中湯』,乃五苓散證、烏梅丸證、桂枝芍藥知母湯證、茯苓澤藛湯證皆有嘔吐,皆用桂枝。何故?」夫用藥,當審病之大端。大端當用,則不得顧小小禁忌。猶之大端不當用,不得以小小利益遂用之也。大端不當用,如前之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證、桂苓五味甘草去桂加乾薑細辛湯證,不以桂枝和營下氣之能,牽掣宣飲專壹之力是也。大端當用,如桂枝湯證、桂枝芍藥知母湯證,不當因其鼻鳴乾嘔,溫溫欲吐,而忘其和營通經之大力是也。若夫位居佐使,則自有主持是方者為之。棄其瑕而用其長,此烏梅丸所以用桂枝也。五苓散證、茯苓澤藛湯證亦然,二方淡滲多而甘緩少,又豈能使吐膿血哉!且《金匱要略》〈嘔吐篇〉已發凡起例於前矣,曰「先嘔卻渴者,此為欲解;先渴卻嘔者,為水停心下」。嘔家本渴,若有支飲,則得溫藥反不渴。於此,見藥隨時用,雖不可犯其所忌,亦不可守禁忌而失事機。又不可不明,君臣佐使間,有去短從長之妙矣。
柏為百木之長,其樹聳直,其皮薄,其肌膩。三月開花,其花細瑣。八月結子,其貫成球,狀如小鈴。霜後四裂,中有數子,大如麥粒,芬香可愛。其葉扁圓,尖銳不一,然皆西指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劉潛江云「凡木皆向陽,柏獨西指,是木氣與金氣媾」,夫金木者,生成之終始。木稟春生,金稟秋成,人之肝肺應之。肝合乎肺而化,則陰生而血之化源裕。於是陰降陽隨,所謂「金之降不窮,則木之升亦不窮」也。肺合乎肝而化,則陽生而氣之化源裕。於是陽升陰隨,所謂「木之升不窮,則金之降亦不窮」也。其升降有窮,皆由於不相合以為化耳。柏之為物,陽合陰而化,陰由化而生。於是陰自降,陽自隨,其功不同於苦寒之直折。故於逆順之血,類能治之。然其實與葉,主治又有不同,何也?夫葉之四時不易者,木已化於金,為收降之氣,故味苦而性燥。至實之花於春,成於秋,雖稟金氣亦厚,然木之生氣係焉。蓋僅合於金而未化於金,為沖和之氣,故味甘而性潤。苦燥者,象火。甘潤者,象水。甘潤,即孕於苦燥之中,所謂「血源於水而成於火」。血源於水而成於火,正藉金以為用也。惟木能和於金,而後金能和於火。俾真水之液,因鼓煽以化血焉。於是盡舉益心血諸藥,遂無逾此者。是即《別錄》所謂「益血」,而《本經》「定驚悸,安五臟」諸功,胥於是在矣。抑即繼之以益氣者何?蓋心,離也。中之血既益,則外之氣自充。心氣充肺,乃得貫心脈而行呼吸,此所謂益氣也。肝和於肺,而心血生,肝即合於肺之陰,輸血以歸血海。肺和於心而心氣暢,肺即合於心之陽,以歸命門。是柏實於後天氣血之化源,若有盡得其機緘者,是即《別錄》所謂「療恍惚,虛損吸吸,腰中重痛」者也。
《陰符經》云「禽之制,在氣」,觀於磁之引鍼,柏之西指,其氣固然有非人力所能強者。揣其故,則曰「磁為鐵母,則柏之西指,獨不似子之向母乎」!西為金方,人之身,屬金者,肺。肺,則主朝百脈,行治節者也。凡血得歸經,自不溢為吐、衄與利。柏葉之治吐血、衄血、利血,蓋欲血受肺之節制,分布諸經,俾不溢耳。故《金匱》於柏葉湯著「吐血不止」句,以見血之不歸經也。雖然煩、喘氣,火之向心肺也。乃竹皮大丸主「婦人乳後中虛、煩亂、嘔逆」者,以此而加柏實。柏實非結於柏葉間者耶?何以柏葉能令血西指,柏實又能禁氣西指也?曰「是誠有故焉」。夫實之於葉,猶葉之於西。氣之與血,猶葉之與實也。請試以人喻,人之向母,本無時或已,迨有子,其心遂有所分注。柏之實,始而色青,久而色金黃,則仍木與金相媾而生者也。氣之與血,亦互相化,彼此相生。婦人乳後中虛,煩亂,嘔逆,則血虛而氣亂四射矣。射於心,則煩;射於肺,則喘。治之以柏實者,挽其西指之氣,使其瀠洄而化血耳。然則柏葉以何定為入血耶?夫縱橫燦列,而不比連。經緯有緒,而不紊亂。任值何所,而終向肺。則非經絡而何?經絡中之所有,又非血而何?是柏葉之治血脈,會其意,兼取其形矣。惟其實,三月已開花,延至八月乃結,則又有可深思者。蓋凡花者,木之精神,昌沛發榮於外者也。實者,氣之凝結,韞藏於內者也。八月為金氣昌沛之時,木氣已榮者,感之乃得媾而成實。故其為用,咸在金木不媾之候。其性又潤,金木媾而生潤,則亦惟血耳。血之元既調,氣自流轉受益,五臟各得安和。病發驚駭者,其本在肝,以血不歸肝也。風與濕,著人皮肉筋骨,必其間,血脈氣機不咸。血脈氣機咸,則凡著於陰者,必出陽,著於陽者,必出表。更以他風濕藥治之,有何不解散者哉!
茯苓,出松樹根下,在土底作塊,大者至數斤,似人形及龜鳥者,佳。皮黑,肉有赤白等色,無苗葉花實。或云「是多年松脂流入土中變成」,或云「假松氣於本根上生,令人釆法」。山中古松,久為人斬伐,其枯折槎枿,不生枝葉者,為茯苓。撥見之,即於四面丈餘地內,以鐵頭錐刺地,如有茯苓,則錐固,不可拔,於是掘土取之。其撥大者,茯苓亦大,皆自作塊,不附著根上。其抱根而生者,為茯神。然則假氣而生者,其說勝矣。( 《圖經》)
劉潛江云「茯苓,本古松靈氣淪結成形」,盧子繇謂「其精英不發於枝葉,返旋生氣,吸伏於踵,一若真人之息」,則但視為利濕,殆有未然。蓋松之凌冬不彫,非以其稟真陽之性耶?乃其氣入土,久而結茯苓。是其質成於陰,氣稟於陽也。陶隱居曰「性無朽蛀,埋地中三十年,猶色理無異」,不可見其堅貞哉!第淡滲之物,俱先上行而後下降,其說猶非始於李瀕湖也。前乎此者,有謂「味淡為天之陽,陽當上行。氣薄為陽中之陰,陰主下降」。後乎此者,有謂「參天之陽迴返而團結於陰,其義為陽有餘而下趨於陰」,故其氣專。專,則從清陽,以化濁陰。又為陽有餘,而下合於陰,故其氣和。和,則引至陰以歸至陽。其說皆精確不磨,可證瀕湖不妄矣。且甘先入脾,淡主養胃。是其功,在中土而升清陽。就其升陽,即以為洩濁之用。故在上焦而同益氣,同驅痰;在下焦而同導水,同健脾。莫不以是為升。即升致降,固未可徒以下滲概之,此《本經》主「胸脅逆氣,心下結痛,寒熱,煩滿,欬逆」之義也。至其主「憂恚、驚邪、恐悸」,非治心乎?主「口乾、舌焦、利小便」,非治腎乎?則但謂其「升清降濁」,似尚未盡悉其物之理,與其治之能者。夫清濁,本之陰陽。陰陽兆於水火,水火屬之心腎。心,內陰外陽而位於上;腎,內陽外陰而位於下。茯苓之用,能於陰中吸陽以歸陰,又能於陽中引陰以歸陽。是故在上者,陰宅陽中,則火有所主,而下交於水。水中之火,自從地氣而蟄藏。在下者,陽宅陰中,則水有所主,而上交於火。火外之水,自從天氣而發育。是所謂「神足則氣充,氣充而精盈,精盈而氣固」,「憂恚、驚邪、恐悸、口乾、舌焦」,又何自為患哉!故其升清降濁,特從陽吸陰,由陰歸陽之餘事耳。至若茯神,入土較淺,故止能入心。以得陽厚,得陽中之陰不厚也。
大凡物之生,必陰陽相抱,若茯苓,則水土之陰交於正陽而生者也。其攝於陽,則有氣無質;其鍾於陰,則有質無氣。故能於無形中,煉有形;有形中,吸無形。無形中,煉有形,則上焦之以氣化陰也;有形中,吸無形,則下焦之從陰引陽也。上焦之氣能化陰,則所謂「滓穢去而清光來」,結者自開,逆者自降矣。下焦之陰能引陽,則所謂「宇泰定而天光發」,焦者自蘇,乾者自澤矣。《靈樞》〈決氣篇〉曰「上焦開發,宣五穀味,熏膚,充身,澤毛,若霧露之溉,是為氣」。於此,見若焰,若煙,若霜霰,若霖雨,皆非氣之正。故夫氣以潤而行,水以氣而運,水停即氣阻,氣阻則水淤。茯苓者,純以氣為用,故其治,咸以水為事。觀於仲景書,其顯然可識者,如隨氣之阻而宣水( 茯苓甘草湯) 。隨水之淤而化氣( 五苓散) 。氣以水而逆,則冠以導水,而下氣隨之( 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、茯苓桂枝白朮甘草湯) 。水以氣而湧,則首以下氣,而導水為佐( 桂枝五味甘草及諸加減湯) 。水與氣並壅於上,則從旁洩,而慮傷無過( 茯苓杏仁甘草湯、茯苓戎鹽湯、茯苓澤藛湯) 。氣與水偕溢於外,則從內挽而防脫其陽( 防己茯苓湯) 。氣外耗,則水內迫,故為君於啟陽之劑( 茯苓四逆湯) 。氣下阻,則水中停,故見功於妊娠之疴( 桂枝茯苓丸、葵子茯苓散) 。凡此,皆起陰以從陽,布陽以化陰。使清者條鬯,濁者自然退聽。或從下行,或從外達。是用茯苓之旨,在補不在瀉;茯苓之用,在瀉不在補矣。
四逆散證,小便不利者,加茯苓;理中丸證,悸者,加茯苓。夫水不下行,則必上壅,原屬一貫。茯苓,色白象肺,緣水土之陰,吸陽氣而成。故其治,為自上及下,直濬其源,非開導而使之洩也。然則小茈胡湯證,「心下悸,小便不利者,去黃芩,加茯苓」;小青龍湯證,「小便不利,少腹滿者,去麻黃,加茯苓」。其去黃芩,何耶?其去麻黃,又何耶?黃芩,本治因熱生濕;麻黃,亦治因水阻氣。濕,氣也。水,質也。以濕而能使心下悸、小便不利,則有形矣,又豈得以黃芩治之。易以茯苓,直下其已化之水,非追討其未化以前濕熱也。麻黃治水,就其在上,橫開毛竅以驅之。今水滿於少腹,自當就其在下,引停畜水氣,並從小便而出。是皆因勢而導之耳。雖然諸證自有本源,「水氣」特其條目耳。惟真武湯證,則以水氣為正病,乃曰「小便利者,去茯苓」。豈小便利尚有水氣為病者哉!蓋真武證正病,固係水氣,但水氣之所被,不止在直道中。觀其內自腹,外及四支,上為嘔欬。則小便不利者,亦其末病耳。是證主腦,在坎中之陽,不能鎮攝水氣,非水道不利致病也。若仍用茯苓,則於橫溢上逆者,無干。反足以耗直道之津液,故去之耳。以是推之,茯苓之化氣導水,止能在直道中矣。然則「服桂枝湯或下之,仍頭項強痛,翕翕發熱,無汗,心下滿微痛,小便不利」及「膈間支飲,喘滿,心下痞堅,面色黧黑,脈沉緊,服木防己湯愈,即復發者」,病似不僅在中道,非茯苓主治也。胡為一主以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,一主以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消湯耶?此病,固不僅在中道。病之根,卻據於中道。致使應證之方,宜效而不效。故即就其原治之方,增入披根之物,根荄既動,枝葉自摧也。
用茯苓方,桂苓五味去桂加薑辛半夏湯、腎氣丸、栝蔞瞿麥丸,皆治渴。小半夏加茯苓湯、豬苓散、茯苓澤藛湯、五苓散、豬苓湯,皆治渴而兼嘔,正合《本經》所謂「口焦,舌乾,利小便矣」。乃茯苓甘草湯、乾甘苓朮湯,則指明不渴乃用,何哉?夫水與飲,本係兩端,其大本大源處,仲景未嘗不分之極嚴。如痰飲水氣之不同篇,是也。至支流之所及,則仲景每混稱之。如〈痰飲篇〉之水在心,水在肺是也。蓋能「排臟腑、廓肌膚」之謂水,「懸於一處、客於一隅」之謂飲。水,是已化之飲;飲,是未化之水。茯苓能化,故能治飲,非以治水。而飲之所在,或留於中,或據於旁。留於中者,能渴能嘔;據於旁者,不能渴,不能嘔。茯苓之行直道,則治留於中者,故兼嘔兼渴者,皆隸焉。他若雖在直道而不在中,如「厥而心下悸」,則病在上,不在中矣。「腰以下冷痛,腰中如帶五千錢」,則病在下,不在中矣。所以然者,水在上原,足以潤喉舌;水在下,原無妨於中焦輸化。惟其有時在中,礙脾之輸,斯得竭肺之化。不能輸,不得化,於何而不渴。渴則引水自救,水溢而化機仍窒,於何能不嘔?嘔與渴,本是證所波及,非茯苓所的主也。若夫《本經》所謂「口焦舌乾」,則當於諸補益方參之。如腎氣丸,治男子消渴,小便反多。是用桂附,蒸動下焦直行不化之水,使茯苓守於中以化之也。如酸棗仁湯治虛煩、不得眠,是用知母,益下焦之水。酸棗仁,啟而上之。亦使茯苓守於中以化之也。試觀茯苓四逆湯、附子湯,未嘗有水,亦並無渴。其用茯苓,又可以為疑乎?夫二湯所主之候,皆係陰壅陽微,故振其陽可愈。然徒振其陽,恐致求直反曲,陽雖轉而陰液消亡。故用茯苓,以轉陽樞而化陰。又恐茯苓不足獨當其任,故益以人薓,於陰中化津者,為之殿。於此,見茯苓不特能使陰隨陽化,並能使陽藥不至耗陰,陰藥不至抑陽。其斡旋之妙,有非他物所能並者。
「卒嘔吐,心下痞,膈間有水,眩悸者,小半夏加茯苓湯主之」,薑能止嘔吐,夏能開痞滿,而欲其行水,則恐非所擅也。能行水而止眩悸者,其惟茯苓乎!況苓桂朮甘湯、葵子茯苓散,皆以茯苓治眩。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、茯苓甘草湯、理中丸,皆以茯苓治悸。即「太陽病,發汗,汗出不解,其人仍發熱,心下悸,頭眩,身瞤動,振振欲擗地者,真武湯主之」,方中茯苓之任,亦甚重,宜茯苓為眩悸之主劑矣。乃桂枝甘草湯、小建中湯、炙甘草湯、四逆散之治悸,皆賴桂枝。半夏麻黃丸之治悸,又賴半夏。何哉?夫悸之用桂枝與用茯苓,有心中、心下之分,其說見於飴餹;其用半夏與用茯苓,又有膈間、臍下之異,其說見於半夏。惟其治眩,則澤藛湯之因「心下支飲而冒眩」,葵子茯苓散之「妊娠,水氣,身重,小便不利,灑淅惡寒,起即頭眩」,兩者均係水氣,一仗澤藛,一仗茯苓,其義自應有別。然「身重,小便不利」,自當屬之下。「心下有支飲」,自當屬之上。則茯苓、澤藛之治眩,又顯有上下之別矣。於此,見悸與眩之病,根在心已下者,皆為茯苓所宜。又可證茯苓之性,為由脾及肺,而《本經》於「憂恚、驚邪、恐悸」之下,著「心下結痛」一語,非無故矣。
賁豚、衝氣,盡水氣之所為耶?則不可為不用茯苓者,解矣。賁豚、衝氣,非水氣之所為耶?則不可為用茯苓者,解矣。或曰「賁豚、衝氣,即《別錄》所謂腎邪者也」。腎邪之動,有挾水者,有不挾水者。挾水者,用茯苓。不挾水者,不用茯苓。此言是也。而嫌未推其所以然之故。「發汗後,其人臍下悸者,欲作賁豚,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主之」,此用茯苓者也。「燒鍼令其汗,鍼處被寒,核起而赤者,必發賁豚,與桂枝加桂湯」,此不用茯苓者也。發汗後動水,燒鍼後不動水,其所以然安在?夫發汗動水,《難經》〈四十九難〉所謂「腎主五液,入心為汗」者也。燒鍼不動水,《金匱要略》所謂「從驚恐得之」者也。病皆涉心,故茯苓可不用,桂枝不可不用。《靈樞》〈五色篇〉曰「腎乘心,心先病,腎為應」是已,若夫衝氣,則所謂「傷寒,若吐,若下後,心下逆滿,氣上衝胸,起則頭眩,脈沉緊,發汗則動經,身為振振搖者,茯苓桂枝白朮甘草湯主之」、「青龍湯下已,多唾口燥,寸脈沉,尺脈微,手足厥逆,氣從少腹,上衝胸咽,手足痹,其面翕熱如醉狀,因復下流陰股,小便難,時復冒者,與茯苓桂枝五味甘草湯,治其氣衝」,亦俱用茯苓、桂枝。第在吐後下後,則因中虛。致水氣上逆,故需朮之堵禦。在汗後,則水氣先動,衝氣隨之,故需五味之降攝。然病終由腎,則緣證加減,祇可去桂枝,不可去茯苓。而兩證之標,其所以用茯苓者,仍不離乎悸眩。是悸眩,究係用茯苓之眉目矣。
非水飲用茯苓,其責亦非輕者,尤不可不察也。夫茯苓之用,在氣水轉化之交。故補劑中用之,使脾交於肺( 薯蕷丸) 。風劑中用之,使陰從陽化( 侯氏黑散) 。上焦用之,則化陽歸陰( 酸棗仁湯) 。下焦用之,則從陰引陽( 腎氣丸) 。譬諸郵傳之遞接,過往之廨舍。非是,不足以濟道路之窮,聯遠近之跡也。其顯然可異者,尚有在上主氣,在下主血之能。曰「胸痹,胸中氣塞,短氣,茯苓杏仁甘草湯主之」、曰「婦人咽中如有炙臠,半夏厚朴湯主之」兩者,脾氣俱已上行,而肺為之阻。一則礙其直道,故升降不靈。一則礙其橫絡,故呼吸不利。病異方異,用意並異,茯苓之轉升為降則同。曰「婦人宿有癥病,經斷未及三月,得漏下不止,胎動在臍上者,桂枝茯苓丸主之」、曰「婦人懷妊,腹中㽲痛,當歸芍藥散主之」兩者,心肺俱已下行,而肝為之阻。一則滯氣凝血,隔胎元之吸引,故當停反漏。一則流痰宿飲,混養胎之陰血,故雖動不漏。然茯苓之闢阻為通,則又無不同。其在上之功,則所謂「通調水道,下輸膀胱」。在下之功,則所謂「水精四布,五經並行」。絕非治水。其功,實附於治水。蓋人身之經衢,惟氣血為之運行,血自有營氣之流轉,氣則賴津液以行,故也。
酸棗,即棘也。生坡坂城壘則小,生平地則易大。小者名棘,多刺,大則刺少。其木,高及三尺,便開花結子。大者,至數丈,徑圍一、二尺。木心赤色,理極堅細,皮亦細鞕,文似蛇鱗。莖葉俱青,花似棗。八月結實,圓小而味酸,核微圓,仁稍長而扁。( 參《圖經》、《拾遺》)
古來於大棗、酸棗、棘刺、棗仁,紛紛聚訟。或以為酸棗,即大棗之酸者,或以為酸棗亦大木,或以為噉酸棗能醒睡,或以為服棗仁治不眠。殊不知,皆是也,而皆非也。夫喬生曰棗,叢生曰棘,是一類二種。設使棗叢生,亦不得不為棘。棘即養而大之,終不得為棗。如橘年久則葉生刻,而變為枳。不聞枳得培植,亦可變為橘。物類之性,固如是耳。試以《本經》大棗主治與酸棗主治較之,惟其喬生,則氣生厚;惟其叢生,遂氣力薄。厚則甘,薄則酸。〈陰陽應象大論〉云「辛甘為陽,酸苦為陰」,又曰「味薄則洩,厚則通。氣薄則發洩,厚則發熱」。故大棗主「心腹邪氣」,是振其中,而使之外達;酸棗主「心腹寒熱邪結氣聚」,是疏其中,而導之外洩。大棗主「四支重」,是助其經氣,使其轉接之間,阻礙不生;酸棗主「四支痠疼濕痹」,是鼓其經氣,使其轉接之間,留著解散。惟其力厚,則既助十二經之行,仍能使全氣內轉,故復補少氣、少津液、身中不足;力薄,則鼓蕩經氣使外達,遂不能復歸,致衛氣行於陽,不得入於陰,此陶隱居謂「噉之能醒睡」,不為無故矣。由此觀之,《本經》酸棗主治,是酸棗之功能,非酸棗仁之功能。酸棗自醒睡,酸棗仁自治不眠。故《本經》於酸棗氣味上,並不著「仁」字,而隱居亦不言噉其仁。可見《別錄》主治,乃酸棗仁之主治。即其味甘而不酸,可證也。杏為心果,其仁入肺而宣氣;桃為肺果,其仁入肝而宣血。則棗為脾果,其仁入腎而宣水,決矣。雖然棗仁用酸棗之仁,不用大棗之仁,何也?蓋大棗補,而仁則洩;酸棗洩,而仁則補。《別錄》云「陳棗核中仁,味苦,燔之,主腹痛邪氣」,酸棗仁則甘。以是酸棗仁之用,廣於大棗仁矣。「煩心,不得睡」,水不上濟於心也。「臍上下痛」,水不宣而停於所治也。「血轉,久洩」者,肝無所藉而不藏。「虛汗,煩渴」者,心無所資,而不潤。水氣能涵木,木得涵,而筋骨遂堅。筋骨堅,而陰氣有所守。陰氣有所守,則陽亦充於外,而肌肉豐、氣力優矣。
「心中煩,不得臥,黃連阿膠湯主之」、「虛煩,不得眠,酸棗仁湯主之」,同是心煩,同是不寐,兩方無一味之同。豈不得臥、不得眠,有異耶?抑心中煩與虛煩,固不同耶?夫寐,謐也,靜謐無聲也( 《釋名》) 。眠,猶瞑也( 《後漢書》〈馮衍傳〉注,《玉篇》「眠,瞑同」) ,泯也,泯泯無知也( 《釋名》) 。臥,猶息也( 《後漢書》〈隗囂傳〉注) ,僵也( 《廣雅》〈釋詁〉) 。是寐者,能臥而未必安靜。眠者,且能熟寐而無知。不得臥,則或起或寢,並不能安於牀席矣。於此,見虛煩、不得眠,雖亦靜謐,但時多擾亂也。心中煩,不得臥,則常多擾亂,且不得靜謐矣。夫寐,係心與腎相交。能靜謐,而時多擾亂,乃腎之陰不繼,不能常濟於心。常多擾亂而不得靜謐,乃邪火燔盛,縱有腎陰相濟,不給其爍。況一為傷寒,本係急疾之病。且少陰病,僅在二三日以上,其急疾抑又可想。一為虛勞,則本緩疴虛證。故其治法,瀉火滋陰,相去霄壤。一以阿膠、雞子黃,安心定血,而外並主以苦燥之芩、連,開陰之芍藥。一以酸棗仁、茯苓,啟水上滋,而外更益以甘潤之知母,開陽之芎藭。豈可同日語哉!故後世用酸棗仁諸方,始終只治不睡,並無他歧相攪。乃立異者,或以為生用能醒睡,是牽合陶隱居之說。以簡要濟眾一方為據,不知其方,用酸棗仁止一兩,用蠟茶至二兩。且以生薑汁塗炙,是以茶醒睡,用酸棗仁為反佐。若據此為醒睡之典,則麻黃湯中,有治中風自汗之桂枝,亦可謂為止汗耶?或以為酸棗仁治不寐,乃治邪結氣聚之不寐,是牽合《本經》之文。且謂「未有散邪結氣聚之物,能使衛氣入臟而就安寢」者,不思仲景用酸棗仁湯,明明著「虛勞,虛煩,不得眠」之語。虛煩,不得眠,猶可目為邪結氣聚耶?虛勞,亦豈邪結氣聚可成者耶?縱邪結氣聚,亦可成虛勞,則此不得眠,且將與梔子豉湯證相比矣。若謂衛氣不得歸臟,又與半夏秫米湯相比矣。仲景又何別用酸棗仁湯為哉!
檗,樹高數丈,葉似吳茱萸,亦如紫椿,經冬不彫。皮,外白,裏深黃色,緊而厚至二、三分。其根結塊,如松下茯苓。( 《蜀本》、《圖經》)
凡草木之根,成球結塊者,其氣必向下,縱苦寒而不洩。凡物之苦寒不洩者,其性必燥,能搜剔隱伏之熱。檗木,根結如茯苓,皮色鮮黃,味苦,氣寒,性燥。故其為治,能使在內之伏熱解,而肌肉、九竅之病盡除。第《本經》主治所謂「五臟腸胃中結熱」者,當作「五臟之熱結於腸胃中」解。若謂五臟腸胃中結熱徧能治之,則檗之功,似宜更廣,所治之證,必不若是之狹矣。惟其所主「腸痔、洩利、女子漏下、赤白、陰傷蝕瘡」,均係九竅。斯不可謂「九竅不和,乃腸胃之所生病」耶?劉潛江云「腎之陰氣不足,則熱自結於胃。胃壅結熱,則濕土之陰氣,無從施化而還病於濕」,此由腎及胃之徵。率是推之,則腸胃因五臟熱結而病於濕熱者,不少矣。詎獨在腎?況「腸痔、洩利、女子漏下、赤白、陰傷蝕瘡」,何一非挾濕為病,不僅是熱耶?特《本經》所主,皆下竅之病,且俱屬濕。《別錄》所主,則上竅之病,俱不屬濕。何哉?夫濕本下溜,火則上出。濕病於下,與火相合,但火能升,津不能升。故病於九竅之下者,多涉濕;病於九竅之上者,多聯燥。理固宜然,無足怪也。第五臟之間,病連心與肝者,必雜血;連脾與腎者,濕尤劇耳。檗之治,解濕熱之為病於腸胃。則其源之自五臟來者,能清;其流之及九竅者,皆罷。緣其色黃,固入胃。氣寒能勝熱,性燥可已濕也。至「驚氣,在皮間肌膚熱赤」,則肝家之氣,已入肌肉而化熱,尚未礙津液之流行,致化濕也,故尤能治之。則氣之來自五臟,至於胃,而熱甚生濕,為更可信矣。
或曰「子治《本經》,證以仲景,大抵欲明藥之所以用也。譬如檗皮,仲景以梔子檗皮湯治黃疸,用之於身黃、發熱者。則似檗皮於黃疸,不離發熱以為治矣。乃大黃消石湯中用之,則不必以發熱也。其以白頭翁湯治下利,用之於熱利下重者。則似檗皮於下利,亦不離發熱以為治矣。烏梅丸中亦用之,又不必以發熱矣。又何從確然指其所以哉」?予謂「黃疸與下利之候甚多,而表裏寒熱錯雜,其孰多孰少,不可不辨也」。凡黃疸之屬裏、屬寒者,不論。舉其屬表、屬熱者言之,則麻黃連軺赤小豆湯證,其標見於太陽。小茈胡湯證,其標見於少陽。梔子大黃湯、茵蔯蒿湯、大黃消石湯、梔子檗皮湯證,其標皆見於陽明。陽明者,有在經、在腑之分。「發熱,懊憹,汗出」,皆經證也。「腹滿,小便不利」,皆腑證也。梔子大黃湯證,經多而腑少。茵蔯蒿湯證,有腑而無經。梔子檗皮湯證,有經而無腑。大黃消石湯證,經少而腑多。試於梔子檗皮湯證,以黃疸為裏,則發熱為表;於大黃消石湯證,以腹滿、小便不利為裏,則汗出為表。是汗出為表和,則發熱為裏和。而檗皮之用,正在表裏之間。濕熱壅於肌肉,是胃中結熱為疸者也。下利之所屬尤多,然白頭翁湯、烏梅丸證只在厥陰一經。厥陰,尤寒熱錯雜之所。則寒與熱之多少,尚可循其數以證之也。其厥逆無脈,汗出身冷,純屬寒者,無論。若「兼煩,兼嘔,脈大,脈數,讝語,欲飲水」,則屬熱矣。試以脈大、脈數、煩且嘔者,為寒熱參半。則乾薑黃連黃芩人薓湯之寒,差輕;烏梅丸之寒,差重。若以讝語欲飲水為純乎熱,則白頭翁湯之熱,比於虛;小承氣湯之熱,比於實。下利之虛者,寒熱參半。其寒多而薓用溫者,皆用檗皮。則檗皮之用,正在五臟間,有以和其熱,使其熱不移於腸胃而已。要之,九竅之病,無不本於腸胃。腸胃之熱,有不係五臟所移者,則非檗皮所主。統觀黃疸、下痢,二證之用檗皮者,皆比於虛。則檗之治熱,必虛而挾濕者,始為當耳。
漆樹如柿,高二、三丈,皮白,葉似椿,花似槐,子若牛李。六、七月,以剛斧斫其皮開,釘竹筒其中,承之汁滴,則成漆在筒子內。乾者,黑如䃜〔 䃜,美石,黑色〕 ,堅若鐵石者,佳。( 《圖經》參《綱目》)
漆,木液也,雖出自皮,而上自巔杪,下及根荄,徹內徹外之液,無乎不具。且其質黏,其狀若水。斷者,得之可續;離者,得之能合。又必著於物,方有以施其用,此主「絕傷,補中,續筋骨,填髓腦」,取其形以為治也。一處既動,全身悉赴,行而不留。如此,又何患其五臟不安,或緩或急,致成風寒濕痹哉!此則取其意,以為治也。形質者,物之體;氣味者,物之用。漆為木液,已具木水之體。體之有益於人身,《本經》主治已盡之矣。而其味辛氣溫,又有合於金火之用。夫金者,既成物而難壞,必得乎火,方能改焉。此〈洪範〉所謂「從革」者也。惟其質似水而味辛,故得為「難成難敗」之液。惟其質似水而味辛流行,以趨於火而從革。不又似中焦受氣取汁,變化而赤者耶?故其為物,就溫燥處,則蕩漾而常似水;就寒濕處,則凝結而堅如石。不又似血之遇熱則行,遇寒則凝耶?此仲景於大黃䗪蟲丸,取以治乾血,為得其用之神矣。雖然,信斯言也,則《本經》用其實處,應是乾漆。仲景用其虛處,應是生漆。乃俱用乾漆,何哉?夫用物之道,亦取其生機而已。漆非乾,不得炒。不炒,則有毒,能害臟腑。如人聞生漆氣則生瘡,而居乾漆室中,未聞有生瘡者。惟其炮製之當,斯能避害而獲利。其機既動,氣血自從,何得硜硜為穿鑿之見耶?且漆,亦何嘗終乾。既為末而入於胃,亦隨諸藥為滓穢。惟其氣、其味,流轉於臟腑筋骨間,以成其填補運化之功耳。然則乾漆通血,宜隨熱藥以為治。大黃䗪蟲丸中,均係寒藥,豈不畏其遇寒則凝耶?夫熱,自在人身,故藥得用寒。假使因漆而以熱治,則漆之功效未見,藥之為害已深。譬如蟹,何嘗不是寒物。漆若遇之,竟化為水,不復能凝。此又何故?特物性之相制有如是耳。說者或謂「蟹外剛內柔,其黃,應月盈虧,為稟金水之質,故能敗木火之用」,或謂「漆辛溫,蟹鹹寒,寒能剋溫,鹹為辛子,子從母化,則其氣自解」,或謂「蟹能逐血,漆之氣化似血,故為之敗」。其然豈其然乎?
本經疏證第五卷
上品,人三味,獸二味,禽三味,蟲魚三味,果三味,穀二味,菜三味。
髮髲,乃翦髢下髮。亂髮,乃梳櫛下髮。( 《綱目》)
髮以血生,血由火成。心者,屬火而主血。以髮還生其血,以血還養其心,此之謂「仍自還心,合小腸」。小腸者,受盛之府( 〈本輸篇〉) ,下連膀胱。膀胱者,州都之官,津液藏焉,氣化則能出矣( 〈靈蘭祕典論〉) 。水火合德而化氣,此之謂神化。所以能利小便、水道也。腎之華在髮( 〈六節藏象論〉) 。水出高原,髮者,血之餘。水者,血之類( 滑攖甯注) 。涕、唾、淚、溺,皆同源於腎,一涸則無不涸,一通則無不通,所以主「五癃、關格不通」也。小兒之驚,責在心氣之怯;大人之痓,責在脈絡之空。咳嗽者,心失養而火上炎;鼻衄者,血為火挾以上出。燒為灰,迎血至而吹之,亦可謂「仍自還神化」者矣。雖然血與水,既為同類。乃髮,遇血則止之,遇水則通之,何也?蓋血與水,同源於肺。其精者,為心火蒸逼而赤,遂統於脾,藏於肝,則謂之「血」,以其行於陰也。其麤者,下三焦,歸小腸、膀胱,則謂之「水」,以其行於陽也。倘心火不蒸變,無由盡出於陽,水道何能不淤,血亦何能不少。此髮之用,謂之「血源濬而水自通」。倘心火蒸逼,水液化血四出,水道何能不涸,血又何能不溢。此髮之用,謂之「水道利而血自止」。仲景於豬膏髮煎,所以榮血而利水。於滑石白魚散,所以通水而和血。用髮則一,命意自殊。非與《本經》同條共貫,不能如此隨手更化也。
人尿:療寒熱,頭疼,溫氣。童男者,尤良。
李瀕湖謂「人尿入胃,輸脾,歸肺,下通水道,入膀胱」,皆其舊路。據此,則能利水已矣。何以能療「寒熱、頭痛、溫氣」也?蓋中焦者,營衛所會,即水道之化源也。水道化源遲滯,阻營衛之交會。營病即惡寒,衛病即發熱矣。頭痛由乎溫氣,既忌散,又無從清。則導水下行之法,即降火下洩之法。仲景於「脈微,下利,與白通湯」,應利止脈旺。乃「反厥逆,無脈,乾嘔而煩」,則上有浮陽,能合溫劑而生火。下陽愈虛,浮陽愈猖矣。下焦之陰方逆,猶可稍用寒涼以助之耶?其加此於白通湯中,亦治頭痛、溫氣類耳。後人擴充其旨,用治「血因火逆」,亦可謂善體古人者。
女病新差,男與合而染之,謂之「陰易」;男病新差,女與合而染之,謂之「陽易」。其證,「身體重,少氣,少腹裏急,或引陰中拘攣,熱上衝胸,頭重,不欲舉,眼中生花,膝脛拘急」,病似甚重,何以用燒裩散即可愈耶?不知始病者既愈,本無甚大邪,不過餘熱未清。而染病者,係無病之人,乃緣精氣洩後,熱由虛入,擾於精道,致使阻礙小便。小便既阻,熱遂上行,而有陰中拘攣等候。其「身重,少氣,少腹裏急」等事,苟非強壯之人,房室後常有之,不出半日,愈矣。主以燒裩散者,病從是來,即使之從是去也。或曰「條中並不言小便不利,此何以增之」?蓋溺管,即是精竅。若交接纔已,小便隨通,其熱原得乘之而洩。其得熱上衝胸,必係小便反為熱氣所阻,否則方下何以特注「小便即利」句。且曰「陰頭微腫,則愈」,豈非以來路作去路之證乎!於此,見人身服物常著何處者,即與何處之氣相吸引。推而廣之,蓋有無限妙用他物矣。
論龍骨者,紛紛異辭,彼此辨詰,予則謂「均不足信」,何者?醢龍龍斃,即古誠有是事,其骨亦決難入藥。乃《圖經》復證以北夢瑣言,謂「龍實有死者」,若必待龍死,乃得其骨,則千百年罕覯之物矣。蛻骨之說似屬可信,然龍之骨,豈誠如麋鹿之角,蛇之皮,蟹之螯耶?角可蛻,皮可蛻,螯可蛻,骨又焉可蛻。況凡骨,必其中有空隙,今之龍骨無有也。是誠龍之骨耶?不知,龍純乎氣之物,秋冬則隨地皆蟄。是故,濱海之區,龍蟄水底;無水之地,龍蟄土中。至春啟蟄,則出土上騰。其所伏處,土遂黏埴似石,而形實龍。人得之,謂為龍骨,其理平實,又何異焉。或者疑雨為陰,謂「龍能行雨,必與陰為類」。不知,龍,陽物也。其能噴火,固陽之性。而雨,則陽之所化。是故,龍噓氣成雲,必於上而不於下;其安居屈伏,則不於上而於下。亦可見陽之用,雖在升;陽之體,則宜伏。彼龍骨,固盛陽伏而息焉之窟宅也。其本體是土,土為萬物生長收藏之所本。若為龍所曾蟄之土,則更為水火發斂起伏之所由。斂甚者,能起而發之;發甚者,能斂而伏之。此其用之神,有非他物可比擬者。其在於人,火離於土而不歸,則驚癎癲狂;水離於土而不藏,則溲多洩利。陰不附土,而陽逐之,則遺精、溺血;陽不附土,而陰隨之,則「汗出、身熱。心下伏氣,癥瘕堅結」,蟄而不能興也;「夜臥自驚,恚怒,咳逆」,興而不能蟄也。種種患恙,一皆恃夫龍骨以療之。則其取義於土之能發斂水火,又何疑焉。彼「譫妄、狂易、汗出、煩渴」之不用龍骨,正以盛陽之結,根於土也;「下痢圊穀、裏寒外熱」之不用龍骨,正以陰水之汨夫土也。因是知龍骨之用,固為水火不依土設。然又必水違土,而有火之相迫;火違土,而有水之相尾者,乃為恰合也。
諸家論阿膠者,於阿井水、黑驢皮,津津言之,類多中窾。但以合之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主治,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功能,殊有不盡符者。予則謂「阿膠能濬血之源,潔水之流」,何則?夫不因經產,非關六淫,而生血之所,氣潰敗以不繼,血奔溢以難止。內則五臟之氣不凝,外則經絡之血不榮,所謂「心腹內崩,勞極,灑灑如瘧狀」者。則仗其取肺所主之皮,腎所主之水。以火煎熬,融洽成膠。恰有合於膻中,火金水相媾生血之義。導其源而暢其流,內以充臟腑,外以行脈絡也。痰與飲,皆為水屬。血,亦水屬。水,非熱不濁,非撓亦不濁。水濁於中,則滓停於四畔,及窪坎不流之處,所謂「腰腹痛,四肢痠疼」者。則仗其取「氣熏、津灌」之皮,假水火烹煉成膠。膠成之後,隨亦水消火熄。恰有合於澄水使清,各歸其所。俾外廓之氣,悉會於中。中宮之津,得行四末。流澈,則源自清;外安,則內自定也。云「安胎」,則定係婦人。治女子下血,為婦人安胎,亦疏其源,以裕其流。云「丈夫」,則無與童稚。童稚天真,小腹無因火痛者。故惟治丈夫小腹痛,亦潔其流,以通其源耳。其「虛勞羸瘦,陰氣不足」,即心腹內崩所致。「腳酸不能久立」,即腰腹痛、四肢酸疼之互文也。肝藏血,血衰,則肝家之氣失所戀而耗散;血復,則氣得所養而充旺矣。
《千金翼》炙甘草湯之治,曰「虛勞不足,汗出而悶」。《外臺》炙甘草湯之治,曰「涎唾多,心中溫溫液液」,皆胸中津不流也。黃連阿膠湯證,無濕在中,何以用芩、連?黃土湯證,無濕在中,何以用白朮、附子、甘草、黃土?統是觀之,阿膠固欲其澄水使清歟!抑亦不止於是也。津液在中,蹇滯不化,則非激射外洩,必咳逆外吐。濬化血之源,俾有去路,則壅者自消,尚何激射咳逆之有。名曰導液,實以益血,一舉而兩利存焉矣。「火燔於上」,有濕,不足以濟之。是以徒見火之燎原,不見濕之停伏。在今日,不過煩擾難安。而他日,下利膿血,即鍾於是矣。「濕鬱於上」,有火,不足以宣之。是以徒見濕之下溜,而無火之熨煦。在今日,不過便後下血。而他日,土崩瓦解,已兆於是矣。阿膠隨芩、連,是化陰以濟陽;隨朮、附,是和陽以存陰。名曰益血,實以導液,亦一舉而兩利存焉者也。若夫邪氣牢固,劫氣血而結癥瘕,則用厚朴、烏扇、半夏、桂枝行氣,而使人薓防其太濫。用紫葳、牡丹、桃仁、䗪蟲通血,而使阿膠挽其過當。羸瘦過甚,氣血空而風氣襲之,則用薯蕷、白朮、甘草益氣,以人薓率之。用地黃、芎藭、芍藥、當歸和血,以阿膠導之。此鼈甲煎丸、薯蕷丸之任阿膠,亦不為輕矣。
「陽明病,脈浮,發熱,渴欲飲水,小便不利」、「少陰病,下利,咳而嘔渴,心煩,不得眠」,皆用豬苓湯。其中有阿膠,當以何者為用阿膠確證。兩者所患絕異,惟渴,則均有之。得毋緣渴而用之歟?殆非也。夫五苓散無阿膠,亦能治渴。陽明病豬苓湯證,有「怵惕,煩躁,不得眠」,少陰病又有「心煩,不得眠」。再證之以「心中煩,不得臥」,黃連阿膠湯用阿膠。則阿膠,當為不得眠設矣。然「太陽病,虛煩,不得眠,梔子豉湯」、「虛勞、虛煩,不得眠,酸棗仁湯」,皆不用阿膠,何也?夫固曰「阿膠治有津液,有水濕,不能化血之候」。梔子豉湯證,有火無陰。酸棗仁湯證,陰虛有火。何可與用阿膠者比也。人臥,則血歸於肝。血以枯濇,不歸肝者,有之;血為火擾,不歸肝者,有之。若阿膠所主,則有化血之物,停而不化,反致無血歸肝者也。譬如豬苓湯證有發熱。溫經湯證,暮即發熱。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證,亦應有熱。鼈甲煎丸證,寒熱不止,則發熱。亦可謂應用阿膠之證耶?溫經湯證,至脣口乾燥,且不言渴;黃連阿膠湯證,至用芩、連,亦不言渴;炙甘草湯,疊用滋補,併不言渴。渴者,非用阿膠之據也。
血是水之淳,水是血之漓。血雖欲其流,不欲其洩。水但欲其澤,不欲其停。〈經脈別論〉所謂「飲入於胃,遊溢精氣,上輸於脾,脾氣散精,上歸於肺」,此其共源也。所謂「通調水道,下輸膀胱,水精四布,五經並行」、〈決氣篇〉所謂「中焦受氣取汁,變化而赤」,此其分源也。故血之病,多在洩。洩則不流,化源反竭;水之病,多在停。停則不澤,反能生火。水停而生火,則豬苓湯、黃連阿膠湯、炙甘草湯、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、溫經湯,皆其治也。血不流而化源竭,若芎歸膠艾湯所治之胞阻,鼈甲煎丸所治之瘧母,溫經湯所治之少腹瘀血,大黃甘遂湯所治之血室瘀血,一似用阿膠行血者。殊不知,惟其流,是以生生不已。惟其生,是以畜洩有常,能不妄行。惟其妄行,是以畜洩無常而有瘀。惟其有瘀,是以不流,而化源反不繼。阿膠者,取千里伏流,不潰不決之濟水,熬統護血肉之皮以成。皮者,肺之合;火者,心之合;水者,腎之合。三合相聚,不正似血之化源乎!化源已續,斯瘀自行。瘀者行,則決洩自止。猶可謂之行血乎!雖然瘀之為瘀,有非阿膠所能通者。何則?如傷寒之畜血,虛勞之乾血,產後之瘀血,帶下之少腹滿痛,所以不用阿膠者,良以阿膠,止能濬血之源。倘中焦無汁可化,則非其所能任。他如因熱邪而畜者,熱邪去,而畜自行;因舍空而留者,逐其所留,道自無阻。本無藉於阿膠耳。玩大黃甘遂湯證,水與血俱結;溫經湯證,已下利數十日,仍入暮發熱,種種耗陰之候,乃僅脣口乾燥,能終不渴。可知阿膠之用,屬陰不虧而不化血者,不治血之化源涸也。
雞屎白:微寒。【 主消渴,傷寒寒熱,】 破石淋及轉筋,利小便,止遺溺,滅瘢痕。【 雞子,主除熱,火瘡,癎痓,可作虎魄神物。】 卵白,微寒,療目熱赤痛,除心下伏熱,止煩滿、欬逆,小兒下洩,婦人產難,胞衣不出。醯漬之一宿,療黃疸,破大煩熱。
小便,非因火煎熬,不能成沙石;手足,非因寒收引,不得為轉筋。二病之本猶霄壤,其可以一物治之耶?夫石淋、轉筋,其流也。其源,則有消渴、傷寒寒熱在。何則?以傷寒而論,消渴是厥陰病,不得有寒熱。寒熱是少陽病,縱渴亦不得為消。二者,本自難並。此文蓋有朱黑誤書之咎,非消渴至轉筋,全係《本經》,即全係《別錄》,方有條理可尋,義致可疏也。夫淋者,小便如粟,小腹弦急,痛引臍中;轉筋者,其人臂腳直,脈上下行,微弦。兩病者,消渴可兼有,傷寒寒熱亦可兼有也。飲水多,小便亦多,謂之「消渴」。水入不能化陰而已渴,是必其氣橫溢。橫溢,則氣不得下而為淋,或筋胖脹,手足難以屈伸。傷寒陰陽相爭,謂之「寒熱」。爭而得汗,其氣乃洩。倘不得汗,亦遂橫溢,小便為難,或狹有濕,則成轉筋。治之以雞屎白者,獸有小便,故無塘糞。禽無小便,其糞多溏,然未有乾溏雜出者。獨雞食精,則便稀;食麤,則便乾。屎白,則得於乾者少,得於稀者多。惟其原消堅韌者為稀,是以能使本稀而結成堅韌者,化小便之如粟者。既化,則橫溢者自順,水道自通,非特石淋可破,即轉筋亦並可已矣。雖然飲水多,而小便難,不出三、五日,不成水腫,必為洩瀉。傷寒寒熱,如不得汗,必至傳經,豈能待而施治。殊不知,下文云「利小便,止遺溺」。蓋惟遺溺,故小便不利;惟小便不利,乃轉筋。止遺溺,原以利小便。利小便,適以止遺溺。向之不水腫,不洩瀉,不傳經者,正以其遺溺。今之破石淋及轉筋者,正以其小便利耳。不然,則《素問》〈腹中論〉所謂鼓脹者,既心腹滿矣,何以復能旦食耶?故惟清氣能升,濁氣乃降。旦,則清明之時,心腹雖滿,清氣藉此,猶能升舉;暮,則濁陰用事,滿必愈增。故能旦食,不能暮食也。雞食精,則升降靈,遂滌蕩濁陰而有白;食麤,則橫脹,濁遂裹清,而白不可見。不用其濁,乃用其清,原欲使其直達。直達,正以救橫溢也。在內結成如石者,猶可消,則消在外之瘢痕,又何難之與有!
嘗見雞所抱卵未成而斃者,剖其殼觀之,毛骨已具,則白無有;腹未全,則黃尚存。是他日之飛揚騫舉者,皆白;飲啄遺育者,皆黃。是白為其陽,黃為其陰。宜乎白性溫、黃性涼矣。乃白微寒、黃微溫何耶?雖然,白為毛骨,黃為腹臟,凡卵皆然,非特雞也。白微寒,黃微溫,則雞乃如是耳。蔣漢房先生云「雞之似巽,不一其冠,上高厚廣大,下則短小雙垂。其鳴,先發雙短小聲,繼則高朗且長。」所以然者,「巽」,一陰居下浸長,二陽在上反衰休。故體質與眾鳥同。飛騫不如眾鳥之健,以陰方生之力厚也。夫然,則卵黃非溫,以氣厚故;卵白非涼,以氣退而將消故。於此,見黃有涵淹孕育之功,白有解散浮陽之效。熱火灼爛瘡者,外有所傷,內火奔而赴之,兩火相湊,乃久爛難痊。癎痓者,在內凝固之陰為在外浮陽引動,且前且卻也。雞子之用,分而言之,則黃能固其內,白能清其外。合而言之,黃與白,本同一氣,原相和洽。內不助外,則外之浮陽,自騫舉飛越;外不牽內,則內之神魂,自安定凝固矣。再析而言之,則白之主「目熱赤痛,心下伏熱,煩滿,咳逆及咽中傷,生瘡,不能語言,聲不出」何?莫非內固而外不靖。黃之主「心中煩,不得臥」、「百合病,吐後」、「膿水不凝」何?莫非外靖而中不安哉!白主小兒下洩者,因火而洩。恃血肉渾淪之氣,清以解之,使其無苦寒清洩之傷也。主婦人產難、胞衣不出者,卵殼之內有膜,雛既出,則膜亦即離殼而出也。
蜂居山谷,蜜結石巖者,名石蜜。其居叢林,結樹木上者,名木蜜。皆以色白如膏者佳。若人家作局,收養割取者,為家蜜,最勝。春分節後,蜂採花心之粉,置之兩髀而歸,醞釀成蜜,從上下垂,不著邊際,其厚若指,故曰蜜脾。如遇牡丹、蘭蕙之粉,或負於背,或戴於首,歸以供王。蜂王所居,層疊如臺,有君臣之義。寒冬無花,深藏桶內,以蜜為食。春煖花朝後,復出采花也。( 參《本草崇原》)
蜜之質如稠漿,具遇隙則下之體。其脾,從上下垂,四旁及下,皆無所著,又具決不可停之勢。乃片片相比,雖不相連屬,而厚薄短長整齊光潔,絕不下溜。推其用,當為固護陽中之陰,各安其分,不使洩降矣。顧此,猶為蜜之未去蠟者言耳。考蠟之用,《本經》主「下利膿血,補中,續絕傷,金瘡,不饑,耐老」,是其固津液之流,大都在蠟。蠟與蜜,既已煉使相離。則蜜之用,以其形體象脾,旁無倚著,為能益氣補中,以其潤澤豐腴,凝定充滿,為能安五臟諸不足。釀蜜之所,風雨不能傷。蜂之釀蜜,雖常若擾攘,卒不亂其行。即有震而驚之,讋而懾之者,亦旋亂旋定。此所以於心腹邪氣,諸驚癇痓中,安五臟諸不足也。止痛解毒者,甘醇之功。除眾病,和百藥,則緩中之效耳。第甘受和,白受采。蜜甘蠟淡,釀於一處,煉而別之,則甘者自甘,淡者自淡。不知為蜜,不受和耶?抑蠟不受和耶?是誠有至理,當切究也。〈陰陽應象大論〉曰「辛甘為陽,酸苦為陰。鹹為陰,淡為陽」,統而論之,則甘與淡皆陽。析而言之,則淡之陽勝於甘,所謂「白受釆」也。是故蠟之用,多在六腑,其辟穀止利,俱有大驗。蜜則主入五臟,其潤澤滑利,亦有殊功。雖然初成之蜜,未始不甘,既煉之蠟,毫無甘味。則為蠟不受和,無惑矣。惟其受和,故性寬緩。能益能和,故性專一,能止能濇也。
《別錄》蜜主腸澼,仲景豬膚湯、甘遂半夏湯,皆以治下利。則蜜者,信可主下利歟?然不可為蜜煎導法言矣。蜜煎導法之滑潤大便,非假借也。則蜜者,信可滑潤腸胃歟?然又不可為治下利之理中丸言矣。蓋仲景之用蜜,旨雖甚廣。其要,實在蜜煎導法中,所謂「津液內竭」是也。夫津會於胸,液著於骨。在胸之津,盡摶於飲,則飲去而津亦亡。故逐飲劑中,馭之以蜜,使飲去而津不大傷也( 大陷胸丸、甘遂半夏湯) 。在胸之津,為陰所霾,則熇其陰,而津必耗。故溫中之劑,和之以蜜,使陰見晛,而津不耗也( 理中丸、薯蕷丸) 。邪痹於液,或為骨節屈伸不利,或為牽引結急。欲開其痹,轉恐閡其液。則以蜜監之,使痹開而液無所與( 烏頭湯、大烏頭煎) 。血,液屬也。痹而不行,而欲開之,亦宜蜜之監,使瘀去而新留( 大黃䗪蟲丸、下瘀血湯) 。若夫腸澼,亦惟久利,腸胃液涸,滯轉難通之一端耳,又豈能泛主諸利。不然,則豬膚湯、甘草粉蜜湯,僅豬膚、甘草,一味之別,且止心煩、心痛之不甚異,並無下利之同,又可以為典據耶?是蜜者,能治津液不足之心煩、心痛,即《本經》所謂「安五臟諸不足」者。諸驚癎痓,即可於是而測其用矣。
仲景諸法,有「和蜜入藥」、「化蜜入藥」、「化藥入蜜」、「化蜜入水」,四者之殊。和蜜入藥者,洩藥得之,緩其洩;毒藥得之,緩其毒;熱藥得之,和其燥;寒藥得之,和其洌;補藥得之,俾留戀而不速行;散藥得之,俾行徐而不盡量。如兩書,諸以蜜為丸者,是也。化蜜入藥者,或固護其陰液,或滑澤其途徑,或資其芳香潤中,以啟脾胃,或假其至甘,以化陰火。如兩書,諸藥成,更化入蜜者是也。若夫化藥入蜜,惟烏頭湯、大烏頭煎,二方神矣。蓋藥之過燥,使化為潤,則無燔灼之虞;藥之過健,使化為緩,則無孟浪之患。以形而論,正似骨節屈伸洩澤之液;以用而論,則能驅風寒濕雜合而成之痹。不然,蜜非治痹、治疝之物,何用之而不爽耶?至化蜜入水,惟大半夏湯為然,則更神矣。夫化蜜入水,欲水之不衝激也。揚之,欲其水縱上湧,仍就下也。以多水煎,消其五之四,欲其純化為氣,以噓枯澤槁也。故用治胃反。胃反者,巢氏所謂「營衛俱虛,血氣不足,停水積飲在胃脘,則臟冷。臟冷,則脾不磨。脾不磨,則宿穀不化,其氣逆而成胃反。朝食暮吐,暮食朝吐。心下牢大如杯,往往寒熱甚者,食已即吐,其脈緊而弦。緊則為寒,弦則為虛,虛寒相搏,故食已即吐,名為胃反。」因知胃反,非飲不成,化蜜入水,揚之二百四十遍,以水一斗二升,煮取二升半,皆所以治飲者也。
牡蠣,假水沫之依於面南石上而成。其首向東,有牡無牝,始生如拳,四面漸長,能至數丈,嶄巖如山,磈礧如房,房中有肉。大者,如馬蹏。小者,如指面。潮來房開,潮退房合。合時,納小蟲以充腹。剔去肉,用其殼。煮鹽家,取而煆之,以其灰泥釜,云「耐水火,不破漏」。( 參隱居《圖經》、《綱目》)
劉潛江云「牡蠣,鹽水結成,塊然不動,無情者也」。然潮漲則開,潮落則合,極似有情者,何以故?《宣伯聚潮候圖說》云「圓則之運,大氣舉之;方儀之靜,大水承之。氣有升降,地有浮沉,故月有盈虛,潮有起伏。是以盈於朔望,虛於兩弦。息於眺朒,消於朏魄。月為陰精,水之所生;日為陽宗,水之所從。故晝潮之期,月常加子;夜潮之候,月必在午;卯酉之月,陰陽之交。故潮大於餘月。朔望之後,天地之變,故潮大於餘日。一晦一明,再潮再汐。月經於天,水緯於下。進退消息,相為生成。斯天地之至信也」。牡蠣之結,緣水沫為潮所蕩,而依於石。因是漸漸生長,假無成有,幻泡作堅。因潮而生,斯情繫於潮,其與潮為吐納也,固宜。夫水,陰中之陽。潮,則陽之動也。迎其漲,則開以納之,是召乎陽以歸陰也。迨其退,則合以茹之,是化其陰以清陽也。惟其召陽歸陰,故陰得陽以化。惟其化陰以宅陽,故陽由陰而清。愚謂「人之生,本於水。水之所以灌溉一身,周流無滯者,又端賴夫火。假使水不納火,則汪洋而無統攝;火不入水,則燔熾而能焫物。水火之相離合,陰陽之相激蕩,必休作有時,消長有度。如傷寒之寒熱,溫瘧之灑灑者矣」。驚者,氣之散而不收。恚者,氣之憤而難達。怒氣者,氣之欲達而不得暢。「傷寒寒熱,溫瘧灑灑」,象潮來之候。「驚恚怒氣」,象潮漲之形。以牡蠣迎而納之,消而息之。是知,牡蠣非治傷寒寒熱、溫瘧灑灑也,治傷寒寒熱、溫瘧灑灑中之驚恚怒氣耳。潮漲似緩,潮落似拘。牡蠣者,偏能於緩時,納物果腹,以濟拘時之飢,則其除拘緩之義,可識矣。聚沫而成塊礧,即鍾生氣於塊礧中。比之聚痰而生瘻,遂致瘻中血脈不行動者,正相反也。使其中吐納生氣,鼠瘻自消,亦實理之所在耳。婦人帶下,有胎產、乳字等故,不比女子,一皆由經水不調。但使天癸應時,如潮之起落不爽,又何赤白帶下足慮耶?主傷寒寒熱,溫瘧灑灑,驚恚怒氣,所謂「化陰以清陽」也。除拘緩、鼠瘻,則所謂「召陽以歸陰」也。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兩書,用龍骨者,七方。用牡蠣者,十二方。龍骨、牡蠣同用者,五方。用龍骨,不用牡蠣者,二方。用牡蠣,不用龍骨者,七方。夫不參其同用,不足知其相聯之奧妙;不參其獨用,不足顯其主治之功能。欲參其獨用之最親切有味者,在外感,莫如蜀漆散、牡蠣湯之並治牡瘧;在內傷,莫如天雄散之治虛勞,白朮散之養胎氣。夫瘧之發,必由痰固於中。痰,則水為火搏而成者也。邪火搏痰,身中之火與,俱斯外達無從,雖表間但患寒多,而不知正患熱盛也。故仗蜀漆,吐去痰涎,以剷其根。以雲母、龍骨,使陽返於土。邪達於外,當留者留,當去者去。倘若外更束寒,毛竅痹阻,則必用麻黃、甘草,大開其外,以散其寒。然蜀漆之吐,僅使陽從土達:雲母、龍骨,引陽使還土而已。麻黃,則使陽從水達。故當易以牡蠣,使當返本之陽,歸水中,而不得用龍骨矣。以是知,龍骨之用,在火不歸土而搏水;牡蠣之用,在陽不歸陰而化氣也。人之精氣,稟於有生之先,既已損削,必賴後天方能生長。以故,天雄於至陰中壯陽,白朮於淖濕中助氣。苟徒倚以入腎,適足以耗陰。乃欲其生氣生精,無是理也。用龍骨,足斂二物之氣入脾,使脾充而氣旺,氣旺而精生矣。妊娠者,鍾陰於下,吸陽於上。故每經信乍阻,胎元尚稚,吸取不多,則陰陽交阻於土,為胸痛、嘔、渴。劣者見此,未免用清。殊不知,削其陽,正以傷其胎耳。豈若芎藭於血中,出其不合盛之陽;白朮於中宮,扶其不合衰之土。蜀椒,以降陽氣下歸。牡蠣,以召入陰中之為愈乎?於是又知,龍骨之引火歸土,可藉以化氣生精;牡蠣之召陽歸陰,可藉以平陽秘陰矣。
龍骨、牡蠣聯用之證,曰「驚狂」,曰「煩驚」,曰「煩躁」,似二物多為驚與煩設矣。而所因不必盡同,何也?蓋驚怖、火邪,皆從驚發得之。故太陽傷寒,加溫鍼必驚,少陽吐下,則悸而驚。是知,驚者不必泰山崩於前,見聞駭於驟也。隨證可致,隨處異源。善哉!《素問》〈舉痛論〉曰「心無所依,神無所歸,慮無所定」,數言括盡驚之狀。是則心無所依,神無所歸,慮無所定,即可謂之驚,豈必別有他故也?然曰「傷寒,脈浮,醫以火迫劫之」,謂之「亡陽」,治以救逆,豈救逆湯,遂可與四逆比耶?夫「心也,神也,慮也」,皆陽之作用也。「無所依,無所歸,無所定」,是陽不守舍矣。非陽亡而何?雖然陽之亡有別,以發汗而致者,先動其陰,後動其陽。故陽動而陰逆,僅止陰之逆,陽氣乃得奠安。以驚而致者,先動其陽,僅曳動其陰。故陽雖動而陰不逆,則安其陽,召使歸陰,自弭帖矣。是故,脈浮更遭火迫,以致亡陽,迥非發汗多,或重發汗可比。桂枝去芍藥加蜀漆牡蠣龍骨救逆湯,又豈可與四逆同日語哉!然此,可為太陽溫鍼,少陽吐下者言耳。若虛勞之桂枝加龍骨牡蠣湯,中風之風引湯,其可以是為說耶?夫桂枝加龍骨牡蠣之證曰「脈芤動微緊,男子失精,女子夢交」。芤動者,陽之越。微緊者,陰之結。惟其陽不歸陰,是以陰氣為結;惟其陰愈結,斯陽愈不歸。土者,生陰之源;水者,元陽之配。土不藏陽,水不攝陽,則陽之無所依,無所歸,無所定,與因驚者,不異矣。和其外之陽,使受攝於內;奠其陽之窟,使吸引於外。一轉移間,安內攘外,強幹弱枝之義備焉。絕不因驚與因驚之證,無有不合矣。若夫風引湯之除熱癱癎,仍緣邪鬱生驚,因驚而甚。其與茈胡加龍骨牡蠣湯,黍銖不爽者也。大率龍骨、牡蠣,推挽空靈之陰陽,與他發斂著物之陰陽者,異。故桂枝、茈胡、承氣湯,無不可會合成劑,而攝陽以歸土,據陰以召陽,實有聯絡相應之妙。此所以治內傷,治外感,均可隨地奏功,無顧此失彼之隔閡也。
小茈胡湯、茈胡桂枝乾薑湯,以胸脅滿結而用牡蠣,所謂「主傷寒寒熱、溫瘧灑灑中驚恚怒氣」者。然驚恚怒氣所以為胸脅滿結,何故?夫當潮盛漲之時,其氣正如怒而不洩。惟其怒而不洩,斯噴沫聚泡,湧於水上。乃遂不與水化,而隨水激蕩。倘適與崖石相著,日久遂成有生之物,以與水相吞吐。人之陰盛漲而寒,陽盛漲而熱,其飈舉風發之時,豈無怒氣當先,如噴沫,如聚泡者。其混處寒熱中者,仍隨寒熱為聚散。其適著於窔奧之區,則遂凝結不散而滿且鞕矣。治之以牡蠣,是欲致生氣於其間,使仍與寒熱相化而俱消也。然則腰已下水氣,百合病渴不已,亦豈噴沫聚泡所可擬耶?是則不然,是皆病在下而其源在上。牡蠣澤藛散證,水畜於下,上焦之氣不能為之化。故類萃商陸、葶藶,以從上下降。澤藛、水藻,以啟水中清氣上行。栝蔞、牡蠣,則一以上濟其清,一以下召其濁,而使之化耳。況栝蔞牡蠣散證,原係百合病。既歷久變渴,又彌久不差。則為上已化,而下不化。用栝蔞生上之陰,以和其渴。用牡蠣為下之橐籥,吸已化之陽,使下歸而化陰。濟上之亢,通下之道,俾溺時得快然,百合病遂淨盡無餘,又何不可。惟侯氏黑散之治「四肢煩重,心中惡寒,不足」,是陽氣困於內,而浮越於四末。既以桂、朮、細辛、乾薑,振作其中陽矣。召四末之陽,使歸於內者,誰耶?則牡蠣之用可知矣。因是識召陽歸陰,非止一端。凡上為陽,則下為陰。外為陽,則內為陰。均可以是推之者也。
文蛤:味鹹,平,無毒。【 主惡瘡蝕,五痔,】 欬逆,胸痹,腰痛,脅急,鼠瘻,大孔出血,崩中,漏下。生東海。表有文,取無時。
文蛤,即海蛤之有文理者。大者,圓三寸。小者,圓五六分。即今吳人所食花蛤也。其形,一頭大,一頭小,殼有花斑。( 參《唐本》、《夢溪筆談》)
夏小正,季秋之月,雀入於海為蛤。安氏( 名吉,無錫人,嘉慶中著有《夏時考》) 曰「雀,羽蟲也。羽蟲屬火,火炎上,故鳥上飛,曷為入海而為蛤」。蓋九月,火伏於戌。十月,純陰金水之令,故羽蟲感之而化也。蛤屬水,水性下,故下潛。秋冬,水勝火,雀為蛤,象火之伏於水也。又離為火、為雉、為蚌,雀雉之類,蛤蚌之類,外剛內柔,皆離之變化也。因而思《傷寒論》「病在陽應,以汗解之,反以冷水噀之,若灌之,其熱被劫,不得去,彌更益煩,肉上粟起,意欲飲水,反不渴者」,非火厄於水而何?《金匱要略》云「吐後,渴欲得水而貪飲,微風,脈緊,頭痛」者,非火之溺於水而何?惟其火在水中而病,故以火入水中而生者,治之。然厄於水者,惡水。惡水,則火與水未相浹也。故直以是,使水中之火,仍暢茂得生而可已。溺於水者,喜水。喜水,則火與水漸相浹矣。故必合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加薑、棗以清發之,乃能已也。惡瘡者,火為津液所裹。五痔者,至陰之處為火所伏生,動其火,正欲其得出於水也。則夫咳逆、胸痹、腰痛、脅急、鼠瘻,義皆附此矣。夫血,亦水屬也。倘使火得入其中而迫逐焉,致男子為大孔出血,女子為崩中、漏下,亦必令火有生氣,乃能不與血為患也。
橘,樹高丈許,其性直竦,枝葉不相妨,又畏霜。洞庭四面皆水,水氣上騰,能辟霜。故生是者,為最佳。枝多刺,其葉兩頭尖,綠青色,面大寸餘,長二寸許。四月,著小白花,甚香。結實,至冬黃熟,包中有瓣,相向橫砌。瓣中有核,圓白而微尖,種類不一,以不接而種成者,為上。( 參《事類合璧》、《嘉祐雜志》、《文昌雜錄》) 。
張隱庵曰「橘實,形圓色黃,臭香,肉甘,脾之果也。其皮,氣味苦辛,性主溫散,筋膜似絡脈,皮形似肌肉,棕眼如毛孔。乃從脾胃大絡,外出於肌肉毛孔之藥也。若中宮濁氣留聚,則假氣成形,而為瘕熱逆氣。則橘皮能達胃絡之氣,出於肌腠,而中之留聚自通。若脾不能為胃散精布氣,則水穀之氣,遂有壅滯而不利。橘皮著肉之膜,宛如脾胃相連之絡,藉其芳香辛苦,以通達之,水穀自利矣」。
劉潛江云「橘皮,味苦辛,適均而氣溫。若但據其苦洩、辛散、溫行,以為與他行滯氣之物等,則誤矣,《本經》於此,獨取其利水穀。夫後天之氣,即水穀氣合於真氣,以充身者也。水穀利,則水穀之氣暢茂,而真氣得其助」。盧氏謂「上焦開發,宣五穀味,熏膚,充身,澤毛,若霧露之溉,橘皮有焉」。夫氣,生化於脾肺,本以流行為無病。寒熱升降,或愆常度,皆能滯著為病。橘皮,則無間寒熱升降補瀉之劑,胥得合之,以奏績。而水穀之氣,所以充於身者,亦能盡其常矣。愚按二家論橘皮之所以然,善矣。特張氏,僅及胸中氣,而未盡「瘕、熱、逆」三字之義。夫瘕則有形,熱則非寒,逆則上衝,必盡此三義,胸中瘕熱逆氣,方確切也。瘕之為病,借氣聚以成形,依物象而成質。迨氣散物消,則形質亦隨而消散。故仲景書有所謂「固瘕」者,有所謂「癥瘕」者,有所謂「寒疝瘕」者,皆其物在上,以瘕字足之。此則瘕在熱上,亦可見因氣聚而成瘕,因瘕停而生熱。與中寒多食,大便不通之固瘕( 〈陽明篇〉) 。寒熱整月不罷之癥瘕( 〈瘧病篇〉) 。趺陽脈緊腹中痛之寒疝瘕( 〈水氣篇〉) 。為不同矣。大率,瘕之在下者,多依寒;在中者,多依血。故固瘕,必大便初硬後溏;寒疝瘕,下之,方胸滿短氣。而癥瘕,為寒熱難止,與瘕熱之在上者,多因氣而其病為逆氣者,又自不同也。因熱而瘕,則其治在熱;因癥瘕而熱,則其治自應在氣。氣散,則非特熱解,即逆氣亦隨以平。不然,味辛性溫之物,又豈治熱、治逆者耶?觀仲景於橘皮,僅用以治胸痹、胸中氣塞、短氣( 橘枳生薑湯) 。若乾嘔、噦、手足厥( 橘皮湯) 。若噦逆( 橘皮竹茹湯) 。而不以治瘕、治熱。亦良以瘕熱,由氣積而成,其著象,自仍在氣。但得氣通且平,即瘕之與熱,又何所容哉!
棗,木赤心有刺,四月生小葉,尖觥光澤。其地,須牛馬履踐令堅實。荒穢,則生蟲害棗矣。五月,開小花白色。微青時,大蠶方入簇。以竹枝擊其枝間,振去狂花。花繁,則不成實。六月結實,色青白,至八月全紅,則撼而落之。以暴乾者,為上。正月一日日出時,反斧斑駁椎之,名曰嫁棗。不椎,則花而無實。斫,則子萎而落。( 參《齊民要術》、《綱目》)
大棗,木紅生刺,實熟必丹,詎非全稟火德。而味甘、性緩、臭香,又純乎屬土。以是確為以火生土之物。夫火之生土,豈以凡火遇物,輒令灰燼成土類哉!亦良以氣相嬗耳。蓋棗,本聯木火之德,成合火土之用者也。夫以味甘、性緩、臭香之物,苟無火氣運用其間,則能滯物,而不能動物。惟有火氣運用,則以補中,遂能托心腹之邪;以安中,遂能行十二經之氣;以平胃,遂能通九竅之出納矣。是何也?寒邪著人,中氣不足以逐之,緣少氣也( 桂枝湯、小茈胡湯之類) 。熱邪著人,中氣不足以逐之,緣少津液也( 黃芩湯、越婢湯之類) 。脈結代,心動悸,十二經之氣不足也。火逆上氣,咽喉不利,津液不足,而胃氣不平,九竅不和也( 炙甘草湯、麥虋冬湯) 。推安中之極功,能使氣之亂者收,則除大驚矣。推助十二經之極功,能使經氣嬗代者,無留滯,則除四肢重矣。入散劑,以安中養脾平胃;入補劑,以助經氣,際邪氣。則謂之「和百藥」也,實與甘草之「解百藥毒」殊,又與石蜜之「和百藥」異矣。或曰「火土相合,則土燥而非生物之土矣」。曰「此則言火土之相爍,而非相合也」。日,火之最盛;地,土之最盛。而土潤溽暑,大雨時行,偏係日在北陸,與地對衝時。其時也,萬物暢茂,草木森蔚,可謂「土燥,不生萬物」乎!棗,肉厚含津,津液緊帖於肉,不能擠泌而分,非如他物,可壓而取汁也。不似土之潤耶?即投於火而燔之,則液隨火消而成燼。不似溽暑之濕在熱中耶?而其時之氣,雲龍升降也,風雷激盪也。以愈閟而愈伸,不似棗之質滯膩,而性疏通耶?則《別錄》所謂「益氣,強力,除煩悶、心下懸」者,亦已得其最奧之旨矣。腸澼者,津液敗而流,不緊帖土中也,故亦能治之。
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兩書,用棗者,五十八方。其不與薑同用者,十一方而已。大率薑與棗,聯為和營衛之主劑。薑以主衛,棗以主營。故四十七方中,其受桂枝湯節制者,二十四。受小茈胡湯節制者,六。所以然者,桂枝、小茈胡俱調和營衛之劑也。桂枝湯,治邪之軒輊於營衛。小茈胡湯,治邪之出入於營衛,曰「病常自汗出者,此為營氣和,營氣和者,外不諧,以衛氣不共營氣和諧故爾,復發其汗,營衛和則愈」,非邪之軒輊耶?曰「本茈胡證,反下之,茈胡證仍在者,復與茈胡湯。此雖已下之,不為逆,必蒸蒸而振,卻發熱,汗出而解」,非邪之出入耶?邪之軒輊,彼此輕重之謂也。邪之出入,則無彼此輕重。第不能禦而阻之,任其欲來則來,欲往則往爾。其可同用薑、棗,何也?蓋營者,榮養也。衛者,捍衛也。榮養者,非能禦而阻之。欲其禦而阻之,不望捍衛者,而誰望。病常自汗出者,視其外,似衛盛而營虛;究其實,則營和而衛疎。故再進一步,則曰「發汗後,身疼痛,脈沉遲,則加生薑矣」。蒸蒸而振者,淺窺之,似營強而能託;深揣之,則衛壯而能振。故再退一步,則曰「脅下痞鞕,則去大棗矣」。是何也?以邪在營衛之間,固欲其出,不欲其入也。然薑、棗之和營衛,薑優而棗劣歟?則又非矣。觀夫「不同薑用」之方,若當歸四逆湯、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。「同薑用」之方,若炙甘草湯、橘皮竹茹湯。皆用棗,較之茈胡桂枝為重。則以能安中,故爾。夫中不安,則營烏能和,衛烏能振。且衛之振,正以營和之力,此實用薑、棗之界畫。棗之安中和營,尚不可見耶?果如是,則與薑同用之十七方,不受桂、茈節制者,遂無與於營衛歟?此蓋有二焉,皆有涉於營衛。一者,營衛之氣為邪阻於外,欲開而出之,又恐其散之猛也。則麻黃劑中加用之,以防其太過( 大青龍、麻黃連軺赤小豆、越婢、桂甘薑棗、麻辛附子、文蛤等方) 。一者,營衛之氣為邪阻於內,欲補而達之,又恐其補之壅也。則人薓劑中加用之,以助其不及( 生薑瀉心、旋覆代赭、吳茱萸、橘皮竹茹、炙甘草等方) 。防之於外者,欲其力勻稱,故分數仍桂枝、茈胡之法;助之於內者,欲其和裏之力優,而後外達能銳,故棗重於薑,此實用薑、棗之權輿。棗之功能,尤於是足見者也。其他,雖癰膿之在腠理,疼痛之在腹內,似誠無與於營衛矣。而欲排而出之,調而達之,則仍不能不藉營衛之通行( 排膿、小建中等方) ,可曰「用薑棗者,無涉於營衛」哉!然則,離薑論棗,當無涉於營衛矣,豈知轉有以帖切於營氣者。棗之為木,肌理膩致,體質堅嫩,宜為至靜之物矣。乃令節元辰,偏宜斧斤椎擊之,非至靜偏喜動耶?其花,青白幽潔,繁茂星布,宜為至密之物矣。乃開放盛時,偏宜杖竹,振而落之,非至密偏喜疏耶?故其實,皮寬肉厚,味甘,性緩,氣平,俱應乎靜,偏能主病之動者。營之為氣,亦靜矣。然其自中焦,受氣變赤以來,首於胸中,行手太陰,以次而手陽明、足陽明,遞至手足厥陰,復轉於手太陰,潛行暗轉,內徧臟腑,外徹骨節,無一息暫停。可謂與「靜而喜動」,有合否?其不宜盛,不宜衰,須恰當其可。倘過盛,則壅為癰膿,溢為吐衄,墜為崩漏,甚至結為癥瘕,滯為臌脹。可謂與「密而喜疏」,有合否?津液之為物,周徹上下,徧敷內外,實與營氣通連。是故,崩漏吐衄,或至盈盆成桶而未止,人之血不若是之多也。其所以然者,則曳津液皆為血耳。人之汗出,或至衣被透濕,接連時日而未止,人之津液不若是之多也。其所以然者,則曳血皆為津液耳。夫棗,配薑而論,則治血者也;離薑而論,則治津液者也。何也?夫血主於心,津液彙於腹。棗,固主心腹不正之氣者也。欲其外行,恐其太洩越,則以棗輔散發之物,使循經由軌,潛行暗達,無一往無前之決裂。欲其內守,恐其太凝滯,則以棗輔補益之品,使展布灑陳,不遺不濫,無壅淤泛濫之積弊。此棗之所以為棗,與他緩中補益之藥,不同者也。雖然棗之為棗,其功遂盡於此哉!上吐下利,倉皇奔迫,得此,則守其津液之外馳( 半夏瀉心湯、甘草瀉心湯) 。水飲壅淤,勢宜峻逐,得此,則抑藥性之太過,固元氣之遺餘( 十棗湯、葶藶大棗瀉肺湯) 。水不化津,液不澤槁,下氣上逆。得此,則緩其迫促,調其衝激( 苓桂甘棗湯、麥虋冬湯) 。邪氣內橫,欲越不達,欲洩不利。得此,則馴其急躁,消其衝突( 黃連湯、黃芩湯) 。其他聯補藥、散藥之不和( 薯蕷丸) 。通病情、治法之相梗( 附子稉米湯) ,具涵育性情之標韻( 甘麥大棗湯) ,其功偉矣。即反而溯其所以治營衛津血之故,又豈有他致哉!
小茈胡湯證,若脅下痞鞕者,去大棗,加牡蠣。甘草瀉心湯、生薑瀉心湯、旋覆花代赭石湯證,皆心下痞鞕而用大棗。何也?夫《本經》固曰「主心腹邪氣」,不曰「主脅下」。正可見《本經》字字不苟,仲景絲絲入蔻耳。且主心腹邪氣者,豈謂泛主心腹間,邪停氣滯哉!必心腹間因邪氣而中不安,脾失養,方是大棗所主。今三證之痞鞕,特於甘草瀉心條注云「此非結熱,但以胃中虛,客氣上逆,故使鞕」。是豈特於安中養脾有合,不又於平胃氣有合耶?然則,痞硬與痞滿何別?小茈胡證多有脅下痞、脅下滿,而不去大棗者,又何故?夫痞滿,陽邪也。痞鞕,陰邪也。是故,大黃黃連瀉心湯之痞,曰「按之濡」;生薑、甘草兩瀉心湯之痞,曰「痞鞕」。胸中,陽位也。脅下,陰位也。陰邪踞陽位,自必以體陰性動者,輔正以袪邪;陰邪踞陰位,則當以體陽性靜者,治之矣( 牡蠣有牡片而無牝片,是為純陽,而其體質如石,又為陰) 。若夫陽邪踞陰位,則猶之乎陰邪踞陽位也。是故,脅下痞、脅下滿,非以棗治之也,特不如脅下痞鞕之忌棗耳。棗之治,自在中,《本經》之訓可案也。然則火逆上氣,非氣之有餘耶?懸飲內痛,非津液之有餘耶?而麥虋冬湯、十棗湯,偏用大棗,何也?夫氣不下歸而上逆,津液不宣布而懸結,猶得為有餘哉?惟其不足,故至是耳。且此兩者,猶有不同處,未可一律論也。麥虋冬湯,是養脾氣不足,平胃氣上逆,欲使其由營氣而流轉一身。十棗湯,是用藥過峻,恐不特洩去其飲,將盡人之津液胥洩之,故以棗約束營氣而存津液也。物之性,豈拘拘於一偏,明者用之,自當任材器使,而不局不濫,斯可矣。
《金匱要略》曰「病有賁豚,有吐膿,有驚怖,有火邪,此四部病,皆從驚發得之」,據《本經》,大棗主大驚,宜無不可用矣,而不必悉用。何哉?夫《本經》固言之矣,曰「身中不足,大驚」,不可截去「身中不足」,僅以「大驚」二字概之也。其有非身中本不足而用棗者,必緣誤治。其義,只在《傷寒論》,曰「少陽不可吐下,吐下則悸而驚」。是故,茈胡加龍骨牡蠣湯,下後證也;桂枝加桂湯,發汗及燒鍼後證也;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,發汗後證也。賁豚湯證,則未經誤治,故獨不用棗。若夫《千金》風虛驚悸二十三方,用棗十一方,其方有用獨活、細辛、羌活、白蘚皮、銀屑、大黃、石膏、蜀椒、菖蒲、防己、鐵精、麻黃者,即不用棗。於此見棗之治驚,但治「實中之虛,虛中之虛」,而虛中有實者,則其所不能任。若實中之實,又所不待言矣。
麻子,一類二種。斑黑者,實饒,而皮縷麤惡,名曰苴。白色者,無實,而皮縷韌密,名曰枲。其花謂之勃,苴黃枲白。苴以採實,供籩豆實及作油。枲以剝皮,析縷作布。皆欲得良田,不用故墟。夏至前布種,出大科,長三、四尺,莖方有稜,葉狹而長,如益母草,一莖七葉或九葉。宜以流水澆之,無流水而用井水,則宜曝之,以殺其寒。六月放勃,隨即結實。若欲採實,即宜拔去白花者,否則子不成實。實有殼,極難去,當以帛包,置沸湯中,浸至冷,出之,垂井中一夜,勿令著水。次日日中暴乾,就新瓦上,挼去殼,簸揚取仁,則粒粒皆完。( 參《齊民要術》、《禮疏》、《綱目》)
劉潛江謂「《爾雅翼》言『麥黃種枲,枲黃種麥』,是麻生於木火正旺之時,成於金水方饒之日。故麻子仁之為用,能於木火焦殺中,生金水柔滋之化。即能於金水滂沛中,成木火通明之功。唯其金水克諧,水火迭化,是以中土升清降濁之機栝不愆,一身皆受其廕。《本經》謂其「補中益氣,久服肥健」,良由乎此。是誠能揭麻子仁功用之要,《神農經》奧窔之祕矣。特《別錄》所載「破積血,復血脈,乳產餘疾,沐髮長潤」,功能多半在血,謂「皆由於氣充,血乃調」,容或有未盡然者。夫中焦受氣為血,〈決氣篇〉不誣矣。不可為心主血之驗乎!心為丁火,下交壬水而化為木。不可為益乙肝之氣之證乎!乙肝受益,下交大腸而化為金。以行其柔滋之氣,而通降者不滯。是即血能行氣之源,仲景製麻仁丸治脾約取裁之所在矣。〈決氣篇〉又曰「上焦開發為氣」,氣不主於肺乎!肺為辛金,下交丙火而化為水。不可為益癸腎之血之證乎!癸腎受益,上交戊土而化君火。以行其明爽發越之氣,而升者不滯。是即氣能調血之源,仲景製炙甘草湯以復脈,取法之所在矣。惟丁壬能化木,則肝木澤。其所藏之血,自行而不積,產乳自無餘疾。唯辛丙能化水,則腎水強。其所藏之水,自不至因氣乖而腫,因氣阻而溺塞矣。治風先治血,緣血不行,招風取中者,尤宜仗澤血液之物。髮乃血之餘,緣血不榮心而枯短者,允當用復血脈之劑。此《別錄》宣闡藥物之詳,確能補《本經》之未備者也。
麻仁與地黃,皆最能拔地力( 《齊民要術》所謂「種苴,欲得良田,不用故墟」是也) ,故亦最能生陰津。其相比入炙甘草湯,則以地黃善宣陰津於陰分,麻仁善宣陰津於陽分也。其在麻仁丸與芍藥同用,則以芍藥善破陰結,布陽氣。麻仁善行陽滯,布陰氣也。入陰、入陽者,物之生理,所謂「性」也。破結行滯,宣布陰陽者,物之能事,所謂「情」也。性之與情,猶輿、馬,相輔而行。是何也?麻仁丸中有小承氣湯,即不用麻仁、芍藥、杏仁,不患其大便不通。炙甘草湯有人薓、麥冬、地黃,即不用麻仁,不患其脈不復。然復脈、通便,是二方作用之一端,不能會二病之全局。故麻仁在炙甘草湯,為人薓、麥冬、地黃之先聲,以其氣鍾於至陽,易入上焦,引亢陽為生陽。人薓繼之,為鼓元氣之⿰韋備。麥冬繼之,以生胃脈之絕。地黃繼之,以行脈中之血也。其在麻仁丸,又為小承氣湯之後勁,以枳實、厚朴,銳而行氣。大黃、芍藥,破而通血。皆舉轡疾馳,絕無停軌。治胃實之不大便有餘,治脾約之大便難不足。非得杏仁之潤降,麻仁之滑澤,脾必暫展而復約也,此是物之情。若其性,則極柔之物,稟生氣於至陽,原係物之常理。第麻仁,不僅屬陰,以其有雌、有雄。雄之用在皮,雌之用在實。若概以根實升降之義,則其能伸陽於中,充陰於外,無疑矣。若夫種苴須雜以枲,及當開花,又將枲拔盡。是其初則能令陰陽相守,繼則能令陰津長裕,無疑矣。其葉之數,不以四,不以六,唯七之少陽,九之老陽,是其用之所在。譬之於人,體氣偏陰者,嗜溫;體氣偏陽者,嗜涼。稟陽剛者,其作為爽直;稟陰柔者,其作為廉靜。以是知,麻仁為物,其秉賦雖陰,功效悉在陽矣。至其殼之堅韌難去,須先迫之以熱,乃再激之以寒,後復暴而乾之,挼而去之,易易耳。不又可知,其所謂柔者,必伏剛中;其所謂剛者,必寒熱交和而後代耶?善體物者,宜識之。
飴,凡穀之黏者,皆可為之。漬過蒸熟,每一石用大麥糵一斗八升,和水磨汁,傾入其中。少假即生飴,如蜜而稀,色如膠,所謂膠飴是也。其稍乾者,謂之「餳」。其熬令乾鞕,牽而色白者,謂之「餹」。
盧芷園曰「糵米作飴,宛似水穀入胃,醞釀作汁,出入未定之時也。可以澄飲,可以成血。然甘能緩中,投之不當,反致濡滯」。
陶隱居云「酒與餹,並米麥所為,而品分中上。良緣餹以和潤而優,酒以醺亂而劣」。愚謂「麴糵,雖皆麥所為。然麴,先屑粉而後盦造,為拗折其生氣。糵,浸令生芽而後磨粉,為引動其生機。然皆令消米質使成液也。酒,釀久方成;糖,片時便就。久釀者,性反迅;速成者,性反緩。何歟?夫拗折者,鬱彌久而性益猖;生發者,萌旋達而氣已暢。故酒為緩物之報使,餹實急劑之柔佐也。然虛煩、虛痞、虛腫、虛滿,俱有確證可指,其籠統言之者,有虛勞、虛損、虛羸、虛弱。能知熇熱之為勞,傳變之為損,尪瘠之為羸,疲輭之為弱,則乏之為乏,亦可擬議得之。夫行而無資,謂之「乏」。人身之行者,非氣血而何?夫反正為乏,非氣血之當行不行而何?人身,一天地也。噓故納新,環周不休,氣之道也。十二經脈、十五大絡,血之道也。其資,皆稟於脾,則虛乏者,不可謂非脾氣不給矣。脾氣不給,薓、芪、朮、草皆能助之資,此獨何藉於飴餹?夫「補虛乏」已下,遂繼之以「止渴去血」,則芪、朮者皆與渴無干。且朮能去濕,不能滋燥。芪能充外,不能充內。薓、草能充內,且滋燥矣,又與血無干。以是見此虛、此乏,斷非薓、芪、朮、草所能補矣。雖然虛乏而氣不能行,且渴者固多,又何以知有當去不去之血?夫仲景用飴餹,多在建中湯。建中湯證多有腹痛,此血當行不行之驗也。是故,飴餹非能去瘀血也,能治血當行不行,為腹痛者耳。故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用建中處甚多,然止云「治腹痛」,不云「下瘀血」。
或謂「『本太陽病,醫反下之,因爾腹滿時痛者,桂枝加芍藥湯主之』,則治腹痛者,芍藥之功,非飴餹之力也」。此誠有辨焉,何則?「傷寒,陽脈濇,陰脈弦,法當腹中急痛者,先與小建中湯」、「虛勞,裏急,悸,衄,腹中痛,夢失精,四肢痠疼,手足煩熱,咽乾口燥,小建中湯主之」、「虛勞,裏急,諸不足,黃芪建中湯主之」、「婦人產後,虛羸不足,腹中刺痛,吸吸少氣,或苦少腹中急攣,痛引腰背,內補當歸建中湯主之」、「婦人腹中痛,小建中湯主之」。是知,桂枝加芍藥湯所主是滿痛,小建中湯所主是急痛矣。桂枝加芍藥湯,即小建中湯少飴餹耳。下後,邪氣內傳為滿痛,是實;虛勞、產後腹痛,是虛。僅飴餹一味之轉移,治證遂虛實不侔,猶不可見飴餹善補虛乏耶?桂枝湯在傷寒,所治證多矣。茲則吸吸少氣也,咽乾口燥也,裏急腹痛也,腹中刺痛也,少腹急攣也,皆非桂枝湯所曾治。以是知,即飴餹之功矣。蓋土滯,以木而疏;土虛,以木而困。故少氣、咽乾、口燥,是脾乏穀氣。裏急腹痛,乃肝氣侮脾。飴餹之柔潤芳甘,正合脾家土德,而即以緩肝之急,以肝固罷極之本,虛乏之所從來也。是故,桂枝加芍藥湯無飴餹,即不名建中。桂枝加黃芪湯不加芍藥,不用飴餹,即不名黃芪建中。而蜀椒、乾薑、人薓,協以飴餹,即名大建中。是知,建中固以飴餹得名耳。然則其所謂大小者,究何義耶?夫以勢合、勢分分大小,則小建中用芍藥、桂、甘、生薑,得十五兩,又益大棗十二枚。大建中用人薓、乾薑,僅五兩,止益以蜀椒二合。乃同用飴餹一升,則飴餹在大建中湯,獨多而勢合;在小建中湯,體均而勢分。此一說也。若以力專、力薄分大小,則辛甘為陽,酸苦為陰。大建中純用甘辛,則力厚氣專;小建中兼用酸苦,則力敵氣薄。此又一說也。總之,兩建中皆以飴餹為君。君尊而臣從命,則為大;君卑而臣擅命,則為小。此實大小得名之確指歟!而飴餹之所以尊於此,益可徹悟矣。
「太陽病,小便利者,以飲水多,必心下悸。小便少者,必苦裏急也」,解此者,謂「緣飲水多,乃心下悸,故悸皆為飲水侵心」。殊不思,小建中湯所治之悸,亦可以水飲言乎?故夫悸,有心中自動者,心液虛也。有他處動而連及心者,水飲也。而水與飲,又復有別。則以下焦,外連衛氣,其地曠蕩,水飲居之,則能上衝外薄,渺無涯際,故為水。上焦之約束嚴,水飲若在,終不能肆,故僅為飲。稽之《傷寒論》所謂「傷寒,厥而心下悸者,當先治水,宜服茯苓甘草湯。卻治其厥,不爾,水漬入胃,必作利」、「太陽病,發汗,汗出不解,其人仍發熱,心下悸,頭眩,身瞤動,振振欲擗地者,真武湯主之」,是上焦之悸也。「發汗後,其人臍下悸者,欲作賁豚,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主之」,是下焦之悸也。兩者,一曰「心下悸」,一曰「臍下悸」,皆係他處連及之文,故均為水飲。至「傷寒,二、三日,心中悸而煩者,小建中湯主之」、「傷寒,脈結代,心動悸者,炙甘草湯主之」,不曰「心下、臍下」,而直曰「心中」,固可知為心之虛矣。蓋心之用在陽,而體屬陰,故其取象,協於兩陽外麗,一陰內守之「離」。「自動」之悸,為內陰欲出,而陽不安;「連及」之悸,為外陰內侵,而陽不安。同為陽不安,而驗於自動與連及,猶不豁然可覩耳。但炙甘草之悸與小建中之悸,又何以異也?夫曰「脈結代,心動悸」,是陽之躓。曰「心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