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醫選評
- 作者
- 裴一中撰,王世雄選評
- 年份
- 公元1851年
小引
《言醫》一書,國初時海寧裴氏兆期所著,康熙間錢塘高士宗《醫學真傳》曾論及之,則彼時必有刊本,迨後湮沒失傳,故道光間震澤吳子音於《三家醫案例言》後有續刊此書之語,惜子音尋逝,竟未重鐫。往歲定州楊素園明府囑購醫林遺帙,余浼人往蘇搜訪,得其原稿讀之,雖瓣香《醫貫》,而識見實超出於趙氏,更有先言余之所欲言者,遂忘固陋,選而評之,郵質楊侯,極蒙許可,且命授梓以公於世云。
咸豐元年春王正月邑人王士雄書於重慶堂
中華民國六年仲夏月下浣南通陳月亭書子靜室齋
正文
吾快讀裴子之書而異之也,學不貫今古,識不通天人,才不近仙,心不近佛者,寧耕田織布,取衣食耳,斷不可作醫以誤世。醫固神聖之業,非後世讀書未成,生計未就,擇術而居之具也。是必慧有夙因,念有專習,窮致天人之理,精思竭慮於古今之書,而後可言醫。每見庸工治病,十失其五;良工治病,亦十失其一,由一以循累之,誤亦未忍言也。即能窮致天人之理,精思竭慮古今之書,而病伏於內,醫測於外,病以奇伏,醫以意測,幸而得則竟得矣,或偶不得,則不為二豎所笑者無之。此扁鵲所以需上池之水,而思邈所以藉龍宮之方也。夫上池之水不易得,龍宮之方不再傳,則惟窮理讀書,以學識參造化之權而後可。若裴子者,斯其人矣;若裴子者,固數百年所未出之人也。古今之有學識者,當首推張戴人及劉河間,能與病血戰,而不奉表稱臣於病,第未免過甚耳。其餘諸家,立法非不善,實為鄉愿逋逃之藪。故謂醫有成心,不可也;謂醫有成理,尤不可也。無成理而有或效,醫信難言哉!裴子之言曰:以生死易視者易之。固數百年所未出之言也。獨謂裴子學貫今古,識通天,人才則仙而心則佛,信也非譽矣。誦其言皆軒岐所欲言而深悔未及言,亦諸大家所欲言而格格不能言,豈帝憫枉札之禍,助其神智而授之使言歟?推此而失者可得,難者可易,而謂醫無成理,尤不可也。余以多病學醫,日為醫而醫日下,初似可遊刃,邇皆茫然,抑鬱焦思,徒廢寢食,行將耕田織布,棄醫而去,以求無誤於世。今秋得晤個亭先生,極口兆期裴子學識,且示以所著書,余嚮慕裴子名,而不圖其貫通至此也。一再讀之,豁乎快有所獲,裴子教我矣。何時共晨夕,而相咨晰,究竟此神聖之業哉!
順治十四年丁酉中秋日友弟趙善鳴聲伯父序
醫之道難言矣,余何人斯,敢僭言也?惟是醫教衰而醫日流於弊,古聖賢仁壽之傳,幾歸淪沒,遂不自禁其婆心之熱,率蠡見而僭言之也,知我罪我,其在茲乎!
人之一身,無非病也,亦無非藥,泥金、石、草、木、鳥、獸、蟲、魚為藥偏矣,亦後矣。飢飽待時,飲食藥也;寒溫適所,衣服藥也;動靜有常,起居藥也;色不視邪,則目明;聲不聽淫,則耳聰;口無莠言,行無顛步,則口體正,均藥也。使有人焉,知填精而不知寡欲,知養氣而不知守默,知保神而不知絕慮,亦焉往而得藥。《素問》,醫之六經也,但言順四時,少嗜欲,節飲食,不為邪氣凌犯,初未嘗以藥言。其五志為病者,即以五志為藥。如曰悲勝怒,病怒者,悽愴哀苦以感之;喜勝悲,病悲者,謔浪佚豫以娛之;恐勝喜,病喜者,迫遽危亡以怖之;怒勝思,病思者,汙辱欺妄以激之;思勝恐,病恐者,沉疑搜剔以緩之。至如逸可治勞,靜可治躁,處陰以避暑,就燠以避寒,凡此之類,皆非熱非寒、非酸非苦,無煩採製,不費㕮咀,隨在而得之之聖藥,遠逾草根木皮萬萬也。則請為尊生者,揭未病之藥。
慎起居、節飲食則外感不能侵,若情志所傷,不可徒以藥治之。張戴人深知此義,觀其治案,可以為萬世法。蓋草木之功,但可以祛六淫之邪也。
《素問》曰:不能治其虛,何問其餘。夫不曰補其虛,而曰治其虛,大有深義。「治」字、「補」字,難易大不相侔。補其虛者,只有虛而別無邪氣夾虛中,譬猶弱國時也;治其虛者,不足之中兼有餘之證,譬國勢強弱相半時也。此時而欲補之,則邪未衰;欲瀉之,則氣已敗,勢介兩難,必隨時取中於其間,或先攻後補,或先補後攻,或因攻為補,或借補為攻。雖攻而正不戕,雖補而邪不熾,方可謂之治其虛,謂之能治其虛耳。於此不能,其餘何可復問?旨哉!須知治之一字,有無限苦心,無窮妙用在,與虛則補之之一字大有間,世都忽而不察,特註明之。
分別治虛、補虛之異,有禪後學不少。
醫何以仁術稱?仁即天之理,生之原,通物我於無間也。醫以活人為心,視人之病,猶己之病,凡有求治,當不啻救焚拯溺,風雨寒暑勿避,遠近晨夜勿拘,貴賤貧富好惡親疏勿問,即其病不可治,亦須竭心力以圖萬一之可生。是則此心便可徹天地、統萬物,大公無我而幾於聖矣。不如是,安得謂之醫而以仁術稱?
藹然仁者之言,業是術者,當書座右。
醫者常須愛養自家精力,精力不足則倦,倦生厭,厭生躁,厭躁相乘,則審脈、辨證、處方,皆苟率而無誠意矣。思欲救死全生,庸可期乎?今之醫者,鮮克不以奔競為專務,徒勞苦而不自知,大戒也。
不但奔競當戒,尤宜屏除嗜好,蓋嗜欲紛則靈機塞也。
醫之看病,與文家之相題無二。病,題也;脈,題之旨也;藥,則詞章也;方法,局與勢也。善為治者,脈證既詳,當思所以治之之法,而隨因法以立方,藥不過如卑賤之職,唯吾方法驅使耳!不思者,竟以草木為拘,見頭痛便用川芎,見腳痛便加牛膝,救頭救腳,茫乎其無統宗。雖藥品精良,亦何能中病之窾會哉?是猶文家不以題旨局勢為先,而僅修詞章之末,縱言言錦繡,字字琳瑯,與本題將千里隔矣,何足貴!
證不辨清,脈亦無憑,故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五者,醫家不可缺一也。
胃為水穀之海,脾為生化之源,生化旺則氣血清和,諸病屏息,生化衰則氣血虧損,百疾交侵,非細故也。惟東垣先生深得此旨,闡發脾胃元氣之妙,可謂呼聾震啟聵光矣。世之醫者,徒執病形,不推病本,脾胃之義,置而勿講。如脾虛氣短似痰喘耳,泥為肺熱痰壅,瀉以石膏、蘇子;脾虛發熱似外感耳,認作風寒外束,表以羌活、麻黃;脾虛下陷,變為後重裡急,猶謂滯積不行,可以硝、黃、枳、樸;脾虛不運,變為水脹中滿,猶謂宿食未化,導以巴豆、牽牛;產後感風,飲食停滯而嘔吐脹悶,誤擬敗血攻心,恣餌桃仁、四物;勞瘵脾虛,飲食減少而噁心溏瀉,尚執滋陰降火,偏需知、柏、二冬,投之不愈,更恣投之,脾胃轉傷而疾轉篤,技窮莫措,歸命於數。時弊如斯,曷可勝計?無他,未明主氣之說故也。主氣實而攻之,則病易愈;主氣虛而攻之,則病反加,非藥不能治病也,主氣不行藥力也。況當世之人,氣稟寖,兼多沉湎於酒,耽縱於色,汲汲沽名,皇皇求利,又復傷於勞思者,更不少也,司命者,其可不亟講於斯。
脾胃須分講,此段專論脾。
補虛之最切要者,在扶胃氣,胃氣強則飲食進,飲食進則血氣生,補何如之?所謂得谷者生,失谷者死,理甚易明耳。今之不善補虛者,概用當歸、地黃、人參、白朮、甘草、黃耆等類,以為補虛之法,莫此若矣,不思此等品類,雖能補虛,要皆甜膩壅隔之性,胃之強者則幸矣,胃之弱者,其可當乎?不脹則瀉,不瀉則嘔吐而不能食矣。有謂病不轉加於此,誰其信之?
此段專論胃,然胃陰虛者,須養以甘柔,此義惟嘉言知之,香岩能之。
病有藥傷而變重者,甚者變證莫識,而卒致危亡者,不可不知,不可不慎。昔一婦患經閉,服血藥過多,血不行而飲食反減,又增寒熱嘔逆,醫猶謂瘀血攻心,倍加峻削,病者忽發神昏齒噤,口角流涎,狀類中風,診其脈伏而微,心下按之滿急且有聲。曰:此飲證也。詢之乃為藥所傷,非湧法不可,急取油鵝翎探之,一湧而出酸水四五升,隨醒,先用燥濕寬中藥,次與補脾健胃,俟飲啖起居如故,始進通經丸,血乃行。一人病瘧兼旬,胸滿而畏食,胃氣不清故也。醫不審,與以加減補中益氣湯二服,瘧反大劇,易用鱉甲、何首烏等藥,作大劑以截之,更脹嘔不勝,湯飲俱廢,或疑其誤服補藥,與陳皮、蘆菔等湯,病益加。予診之六脈濡弱,此濕氣滿胸膈也。以蒼朮為君,佐半夏、厚朴、澤瀉、豆仁等,少加薑汁、食鹽,徐徐與之,不食頃嗯然欲吐,即探引得吐黃涎惡水甚多始平,瘧亦漸止。又一小兒,甫三歲,得心腹痛疾,醫者處劑太重,煎汁又濃,更灌之乳,食後反增嘔吐,發寒熱而兼喘,更數醫咸罔效,漸變昏聵,不醒人事,其家以為不可救,遂勿藥以俟之。自晨至昏,忽聞腹中汩汩聲,上下者數四,遺穢汁鬥許而蘇。凡此等病患者甚多,不能悉舉。總之人身以胃氣為本,胃氣傷,雖對病之藥,皆不能運化而取效,反生他證。今之病家、醫家,均不之察,凡有病輒投以藥,不愈,更醫以藥,旋已旋藥,甚至病久脾虛,飲食不進,不思顧其生化之源,而猶亂投湯藥之劑,致中氣受傷,變證百出而死者不少矣,可不慎歟?
凡脾虛濕盛、氣滯、痰凝者,皆不可妄投守補,尤忌滋填,設誤用之,多蹈此轍。
藥無所謂王霸也,用藥亦無所謂王霸也,而有王道霸道之喻,亦用之者有王霸耳。用藥者常變以審時,經權以濟事,當補即補,當攻即攻,當寒即寒,當熱即熱,曷王霸之有分哉?用之者善,甘草、參、耆王也,附子、硝黃亦王也。春生秋殺之天道也,當即無藥非王也;用之不善,則附子、硝黃霸也,甘草、參、耆亦未始非霸也。冬燠夏寒之愆咎也,不當即無藥非霸也。是則王霸不在藥,而在所用;亦不在於用,而在善用與不善用。今世之談醫者,咸以參、耆、甘草類能補益,稱為王道;硝黃、附子類能攻伐,稱為霸道,是泥於藥之有王霸矣;泥藥之有王霸,遂泥於用之亦有王霸矣。噫!果用藥有王道霸道之岐哉?此惟可與知者言也。
藥無定性,貴於用之者得其當,固是定論,若學識未優,而孟浪以施峻厲之劑,則豈止霸道哉?直是費人之事矣。
藥有偶中而病愈者,有誤中而病愈者,未可居功於不疑,當猛然省,翻然悔,惶悚無地,則學日長,而識日高。昔如一木匠趙與鐵匠杜,行次乞宿,其家有病人不納。杜紿曰:此趙君世醫家也,蒙上司見召,失路至此,必病者之當愈也。主人遂延人,診之,曰:一藥可愈。潛出,得牛糞一塊,作三十粒,下以溫水,胸中頓覺如蟲行,一湧而出小蜣螂狀者二三升,病如脫。越宿禮餞而去。嗚呼!此二人小人也,欲苟一宵之寢,以穢物治人,蓋偶中耳。竊恐二人此去,必且謂醫學無難,而居然世醫家,幾不自識其初心矣。又有一病身冷而脈沉伏者,醫認為陰,投以桂、附等熱藥,一婢煎之,適傾廢,茫無以應,借黃連香薷飲一杯代之,不謂一飲而瘥,是何也?陽證似陰,非陰也,醫誤以為陰也。設藥不為婢誤,醫之誤不可言矣!設藥不為醫誤,婢之誤不可言矣!幸其相誤,而因誤以中病,乃得生耳。吾不如此醫亦居功不自疑否?如居功,恐又為此婢竊笑也!此二事深可為近世醫家提醒,故謹志之。
用藥如用兵,暴虎憑河且不可,況僥倖偶中而不知惶悚者,何足以言醫也!
人皆以黃耆、人參、白朮、甘草、當歸、陳皮、升麻、柴胡八味為補中益氣湯。噫!此固補中益氣湯,特元氣下陷之補中益氣湯耳。蓋中者脾胃也,氣即脾胃之氣,元氣也,立方者以參、耆、甘草等藥善補中州之元氣而用之也。因元氣之下陷,不得不佐升、柴以舉之,非升、柴之能補中氣,亦非中氣之必佐升、柴而後補也。中氣既不必佐升、柴而後補,則凡有以參、耆、甘草相須而立方者,皆補中益氣湯也,不必定有升麻、柴胡也。如有因小兒慢驚與痘漿不足,用參、耆、甘草三味名保元湯者;有脾氣久衰用人參、白朮、茯苓、甘草為四君子湯者;脾虛有痰有濕四君子加陳皮、半夏名六君子湯者;飲食少進更加藿香、砂仁為香砂六君子湯者;有虛痰眩暈以參、耆、甘、術合天麻、半夏等藥為半夏白朮天麻湯者,又有合棗仁、遠志、龍眼、當歸為歸脾湯者;有大病後調理元氣用參朮湯與參苓白朮散者;有元氣暴脫脈微欲絕,用人參一味為獨參湯者;有暑傷元氣用生脈散、清暑益氣等湯,與氣虛夾寒而用人參理中湯、附子理中湯者。凡此之類,皆謂之補中益氣湯可也,皆謂之元氣不下陷之補中益氣湯亦可也。但其間所夾之證與所兼之藥有不同,故命名亦各不同耳。究其旨何一不在「中氣」二字上著意哉!
余亦嘗云:東垣此方宜名補中升氣湯,若不須升陷,但須益氣,何必佐以升、柴乎?後人不明此義,因而貽誤者不少。
學不博不可以為醫,徒博亦不可以為醫。醫者意也,聖賢之精蘊形而上者之道也。布在方策者言也,形而下者之教也。學者欲求聖賢之意,不得不因言以求之,非廣博不可也。所謂教非道不立,道非教不明也。不求其意而徒事於言,則雖讀盡天下古今奇書,皆糟粕矣,何異饕餮百種珍羞,填塞胸中而不化者乎?
讀書者須知出入法,若入而不出,則死於句下矣。此由才不足以勝學,故聖人有才難之嘆。余謂人必具才、學、識之三長,始可以為醫者,正此意也。又嘗撰楹帖一聯云:近人情之謂真學問,知書味即是活神仙。附及之,與天下之讀書人共勉焉。
久病後不可恣投以藥,且無論藥之謬,即對病者不可不慎。何也?人之元氣以胃氣為本,胃氣又以穀氣為本。故《內經》曰:無毒治病,十去其九,谷、肉、果、菜食養盡之。小不以藥養之也。凡藥過劑,無有不傷脾胃之正氣者,正氣傷則有作瀉作嘔與腫滿者,甚至膈脹不能食,而反生他證者,名為補人而實害人。
藥為治病而設,非養生之物也。袁簡齋云享高年者,生平不服丸散,真見道之言也。
病蓋有縱口吻而死者矣,亦有絕其谷而視其死者焉。世都不察,幽潛沉冤者眾矣。念及此,深為酸鼻。夫飲食,養生物也,可節而不可縱,然亦不可使之絕,故節之則生,不節而縱且絕則死。縱而死,病者之責矣,絕而視其死,伊誰之責邪?如傷寒、傷風、傷食等有餘之病,或脹,或痛,或嘔,或吐,感之暴而脈躁疾有力,且無虛證之兼者,雖不與之食,亦可也。此不可與而不與,是節之,非絕之也。及久病久虛久不飲食之人,陡覺穀氣馨香,欲求啖而不敢遽啖,正胃氣初回之候,法當徐投漿粥,或少與適口不助邪之物,以充胃氣,胃氣充則元氣亦充,而病自無不愈。若概視飲食為毒藥而不與,是絕之,非節之也,則幾微之胃氣,將安恃乎?
得谷者生,正為胃氣初回者言也。
病到危急時,非峻重之藥不能救百中之一二,今之醫者皆重惜名譽,姑以輕平之劑,冀其偶中,幸而不死,則曰是我之功,不幸而死,則曰非我之罪,恐真心救世者,不應如此也。真心救世者,必慨然以死生為己任,當寒即寒,當熱即熱,當補即補,當攻即攻,不可逡巡畏縮,而用不寒不熱、不補不攻,如諺所謂不治病、不損命之藥,嗟嗟!既不治病,欲不損命,有是理乎?倘於此認不的確,不妨闕疑以待高明,慎勿嘗試以圖僥倖,庶不負仁者之初心。醫之道極難知,無學者不知,有學者未便知;無才者不知,有才者未便知;有才有學矣,不克隨時取中者亦不知。甚矣!知醫者難也。今有一等人,謾說某某知醫,某某不知醫,噫!知醫固難,而知知醫者,恐亦不得容易也。
世之恃其學問淹博,而輕談醫理者,必致誤人自誤而後已。
醫有上工、中工、下工。上工者良工,中工者庸工,下工者謬工。蓋謂庸工之不若良工,謬工之不若庸工也。以理言之,庸工豈止不若良工哉?並不若謬工耳!謬工之殺人,殺人而見其跡者也,見其跡,則人所易知而易遠,其為天下之害少;庸工之殺人而不見其跡者也,不見其跡,則人所易忽而易近,其為天下之害多。譬猶暴君為不善,其亡雖速,而天下之害不甚深;庸君未必能為大不善,而天下之元氣陰受其賊而不知,其亡雖緩,而為害於天下不既深乎?嗚呼!庸君誤天下,庸醫誤病人,一理也。
良工治病,因證而施攻補溫涼之藥;庸工則專用溫補,以為不損於人,而人亦樂從以為穩當,雖受其害亦不怨尤;謬工則道聽途說,麻、桂、硝、黃妄思弋獲,服而即死,厥罪無逃。
醫到病家,未診視不可先講病,必待望而聞,問而切,脈證詳明,始可斷為是寒、是熱、是實、是虛,病在某經,當於某經用藥,某日當瘥,某日當危,庶藥與證對,而不蹈妄投之弊。近有急欲見長者,未見病人顏色,輒抵掌而談曰:某藥可以治某病,此必某病也,當以某藥治之。噫!是猶未命題而先作文以待矣!鮮有不背聖經而誤人命者。醫者胸中預擬一成見不得,雖病者不為自諱,詳告諄諄,亦未可遽執為真病情,真病本也,且待診視後參較果否耳。至若侍奉者之傳言,延醫者之預達,尤不足憑。蓋學者胸懷空曠,了無執著,始得應變無方耳。先哲云:凡讀書不可先看註解,且將本文反復詳味,待自家有心得,卻以註解參較,庶義理昭然,不為他說所蔽。若先被其說橫吾胸中,自家竟無心得矣,吾於醫家亦云。
此是看病之法。
一婦頭眩耳鳴,肉瞤筋惕,恍惚不得寐,乍作乍止半載矣。後乃阻經四月,小腹如懷孕,醫者疑其妊而安之。忽一日下紫黑血少許,始識經閉,改用通經藥數劑,腹不減,反增噁心嘔噦,粥飲下咽旋越出,咽喉焦痛,舌黑無津,眾醫不能解。余診得六脈弦細而滑,兩關尤甚,曰此頑痰閉滯,血海壅瘀,月事乃阻耳。何以徵之?其脈細而滑者,痰脈也;頭眩耳鳴恍惚者,痰證也;嘔吐不食者,痰客中焦也;舌黑無津,咽喉焦痛者,痰生熱而然也。《素問》謂治病必求其本,今病本於痰,必以治痰為首務。遂投礞石滾痰丸八十丸,不動再投七十丸,小腹微痛,次日又服如數,小腹痛不可忍,將夜半下如豬肝者四五塊,每幾盈尺,更下如破絮脂膜者無計,又累累若石榴子紅白攢綴連絡而下者,不啻二三斗,小腹頓平,痛亦如失。其最異吐痰碗許,俱如綠草汁色,口角流涎,忽變如琴絃之堅。因憶丹溪先生謂怪病是痰,十居八九,良然良然。時胸次未平,飲食少進,用橘紅、茯苓各一錢,枳實、黃連、半夏曲各八分,水煎,入薑汁二匙,竹瀝半酒杯,二劑後,以六君子湯加減,更服加味潤下丸,調理百餘日乃愈,逾年生一子。
此證必曾誤補,否則不至若是之甚也。
有病傷寒傳裡,熱結不通者,已屢經下,而腹中按之,則仍繞臍堅結,若仰瓦然。且其人伏枕不起,又累旬,肌肉盡爍,湯飲幾廢,甚至氣怯不足以布息。當此之際,攻補不能施其巧,計將安出?曰:論常法在所必攻,不攻則腸胃無繇清,水穀無繇進,元氣無繇復,而人曷以生?若遽攻,則此立槁之形,垂絕之氣,能堪之乎?計必先行補法,而後察邪正之緩急輕重以攻之,攻後旋覆從補,補後旋覆從攻,而又旋覆從補,則庶幾耳。但補與攻,皆當以漸而毋驟,其始也,且以小劑生脈散,加陳皮煎飲半小甌,飲後移時無反復,復少與,繼則或可漸倍,並商攻法也。如腹中鬱熱未清,渴欲冷飲,遂當啖以橘、藕、瓜、梨之屬,潤其喉吻,飲食久疏,胃必弱甚,又當間與清米湯、大棗湯,或扁豆、筍蕨、蘆菔暨飴糖等湯,隨所好以蘇胃氣。凡此皆余平時所謂適口不助邪之物,佐藥餌以不及者也,皆補法也。補既得,方可議攻,攻則唯元明粉一味為佳,生何首烏煎服亦佳,蜜導、膽導尤為良法。不應,須詳脈之虛實,氣之盛衰,邪之深淺,以導滯丸或小承氣加當歸微下之,下後仍須照管元氣,毋徑前而勿顧其有虛虛也。倘其候果可授餐,亦勿得驟之以濃厚,先以陳米煎汁飲之,次煮熟梨、熟棗、熟蘆菔等少與之,無忤,始可徐投漿粥與他物耳。須知此證腹中攻不克盡與旁流者恆多。惟期脈靜身涼口不渴,便可圖進水穀,慎勿過攻,俟其水穀融洽,腸胃充盈,不攻亦可自去。若必欲去盡,而後與之食,不將速其死乎?雖然此皆陽證之攻補法也,亦有元氣內損之病,治療失宜,損而復損,內雖熱結,外則手足未冷而鼻先寒,六脈沉遲,或虛疾無倫次,則又是陽證變陰之候,急當以桂、附、參、姜酌微甚而溫補之,又不可與梨、瓜、橘、承氣、玄明粉同日而語治者矣。智者於此,不可不熟審而通其變。噫嘻!豈特傷寒為然者,凡雜病日久,鮮有不犯此證者,余於治按中每詳言之矣。
緩攻輕補,深合治虛之旨。
無病服藥之流弊久矣,而今為甚。此皆執前人服藥於未病,與上工治未病之說而謬焉者也。不知服藥於未病者,即致治於未亂,保邦於未危也。善致治者,尊賢使能,振綱肅紀,則政修民和,苞桑萬世在茲矣。若無過興師,則內生反側,外兆邊塵,不反自貽伊戚哉!然則保國、保身無二理,用藥、用兵無二術。善衛生者,能於平時節飲食,慎起居,少嗜欲,寡縈慮,使五官安職,百體清和,將遊華胥而臍喬松矣。苟思患預防,審醫可也,問藥性可也,讀岐黃書可也,若以草木偏攻,則寒者戕賊脾元,熱者煎熬血脈,是猶小人陰柔巽順,似乎有德,而國家元氣鮮不為之潛移者。古人謂壁中用柱,壁中添鼠,不可不深長思也。至若不治已病治未病,則又是有說,如肝邪旺,恐傳變於脾,當先瀉肝以平之;心邪旺,恐傳變於肺,當先瀉心以平之之類是也。是則治未病者,治病之未傳也,非治人之未病也。服藥於未病者,調攝於未病也,非未病而先服藥也。二說各有所指,皆非無病服藥之謂也。夫何貪生者假為棲真元牝之丹,縱欲者泥為嬰兒奼女之術,岐黃誥戒,視若弁髦;伐性斧斤,恬如衽席,是以疴端呈現,種種乖常,蒂固根深,卒難期效,而猶咎刀圭無補,毋乃愚乎?
無病而服補藥,富貴人之所為,是揠苗之助也。畏死而求神仙,聰明人之所為,是大愚若智也。
王節齋曰:畏,畏其制我不得自縱;惡,惡其異我不能自如,此二者不深害。蓋彼既畏我,我必惡之;我既惡彼,彼亦畏我;我雖惡彼,彼無忿心;彼雖畏我,我能制彼。如牛黃惡龍骨,而龍骨得牛黃更良;黃耆畏防風,而黃耆得防風其功愈大之類是也。至相反則兩仇不共,共必為害,然大毒之病,又須大毒之藥以劫之,甘草、芫花相反藥也,而蓮心飲以之治癆瘵;藜蘆、細辛相反藥也,而二陳湯以之吐風痰。又四物湯加人參、五靈脂以消血塊;感應丸以巴豆、牽牛同劑,為攻堅破積之需。相反之中,亦有相成之妙。此古人達至理於規矩準繩之外,故用之反以為神,非好奇之私,而以人命為僥倖也。
苟無灼見之真,究勿輕於一試。
昔南人有言曰: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巫醫。朱子竟認巫醫為兩事,一注以交鬼神,一注以寄死生,岐而二之,恐為未當。夫醫之道始於神農,闡於黃帝,著有《素問》、《內經》以救民疾苦,所謂墳典之書,至尊至貴,莫之與並,豈可與巫覡之徒同日而語者?但醫有不同,名稱亦是有別。精於醫者曰明醫,善於醫者曰良醫,壽君保相者曰國醫,粗工褊淺,學未精深者曰庸醫,但有時運造化者曰時醫,至若擊鼓舞趨,祈禱疾病,不以醫藥為事者則謂之巫醫耳。世之稱為「端公太保」、「夜行卜士」,北方稱為「師婆」,皆此也,正南人謂之巫醫也。蓋謂一切虛誕之輩,亦是不可無恆也。
九原可作,朱子必然首肯也。
近有一等行醫者,偶得一方一藥,輒滿顏矜色,抵掌傲笑而言曰:我藥能救人之命。噫!命果何物?而可醫藥救之也哉!即古昔大聖至神靈至慈愛,亦不過能以藥治人之病,未聞有救人之命者。今且無論不能救人之命,即欲求其能治人之病者,亦不多見矣。予雖不敏,誦讀於斯者有年,博採於斯者有年,忘食廢寢,默契神參,以至歷危際險者又有年,亦僅知探虛實,測淺深,權緩急,能治人之病,還其不死而已,豈遂因以為功,而曰我藥能救人之命哉!從未之敢也。
誤藥可以殺人,愈病豈非救命?但醫者不可以自矜也。
或問醫之療病,須善用權,權之義安解乎?裴子曰:權者,無心物也。朱子譬之稱錘,以其稱物平施,可輕亦可重也。用之者胸中不得預擬一成見,當在兩,稱錘不得不在兩;當在斤,稱錘不得不在斤。本非一定不移之物,而有一定不移之理;有一定不移之理,而無一定不移之心。醫者必如是,而後能乘時制宜,以濟人之危而無弊。如虛可補也,容有時乎不可補,而因攻以為補;實可攻也,容有時乎不可攻,而假補以為攻。病在此而治未嘗必在此,病在彼而治未嘗必在彼。病同而治或不與之同,病異而治或不與之異。硝、黃之寒也,以之攻寒;桂、附之熱也,以之攻熱;羌、防發汗而還以斂汗;蒼、半傷津而即以生津;地黃之濕亦有補脾利水之功;茯苓之通亦有止溺塞精之益。至於改湯作丸,變丸為散,朝黃連,暮附子,與怒勝思、思勝恐、恐勝喜、喜勝悲之類,無非權也,用之者不知有所謂權也。惟知時有所不可,不執素所守之可以為可;時有所可,不執素所守之不可以為不可耳。夫不執素所守之可為可,所不可為不可,而以時之所可為可,所不可為不可者,乘乎時之所宜也,時之所宜,即理之所宜也;理之所宜,雖欲不權,不可得也。然則權豈易言哉?非有才、有膽、有識、有學而又虛其心者不能也!何也?蓋權之用在理,而理之明在心,故必使此心不致有纖微之蔽,庶乎理可徹而用可圓。心苟不虛,心且受蔽,理何明乎?縱有學焉,無識之學已;縱有識焉,無學之識已;縱有才焉、膽焉,皆浮氣已,安遽能乘時制宜而無弊耶?由此言之,則不獨無才、無膽、無識、無學者不可以用權,即有才、有膽、有識、有學者亦未可以用權,必有才、有膽、有識、有學而又虛其心者,始可以用權耳。噫!權豈易哉?
權乃學問經濟之極功,雖可與立者,尚未可與權,蓋必權而不失其中,之所以為難也。苟失其中,則不可謂之權矣。權豈易言哉?
昔王好古論人參曰:肺熱用之則傷肺。王節齋論人參曰:陰虛血證忌服,服之過多必不治。余深味之,皆千古不可移易之繩墨,何後之妄議其非者紛然也?是豈詞不足以發其理,而人莫之解歟?非也!唱和成風,耳熟心痼,遂不復有揭其理而正其誤者矣!謂非吾道之一大不幸哉?夫所謂肺熱者,即陰虛之肺熱也;所謂陰虛者,即肺熱之陰虛也。蓋肺熱謂陽獨盛,陰虛謂陰獨虛,陰獨虛則陰不足以化陽而火熾,火熾則爍金而咳血,咯血,干嗽,聲嘶諸肺熱之候所從出矣。此正有陽無陰之病,治當曲盡養陰之法以化陽而救熱,遽用人參助其陽氣,則肺愈熱而陰愈虛,嗽喘痰血不愈甚乎?此兩先生所以垂戒諄諄乃爾,後人不察,悉誤以《素問》「無陽則陰無以生」之旨,認作陰虛之病,論則曰造化之理,陰從乎陽,凡陰虛者,必皆用人參補陽而生陰。又執朱丹溪「虛火可補,參耆之屬」,暨張潔古「人參補上焦元氣而瀉肺中火邪」,以及李東垣「人參補元陽、生陰血而瀉陰火」諸論,以為凡屬虛火、肺火、陰虛之火,無不可用人參以補之,遂懜然侈口而斥兩先生之非。嗚呼!何其不明之甚耶?《素問》謂「無陽則陰無以生」,論陽虛之病耳,非所論於陰虛也。其所論於陰虛者,已自有「無陰則陽無以化」之句,與此彰彰,並載於書,豈獨置之勿講乎?一則因其無陽也,治當補陽而生陰;一則因其無陰而有陽也,治當補陰以化陽耳。明乎此,則知其無陽者可以補陽,而有陽者不可以補陽耳。若以補陽氣不足之人參,漫加於肺熱陰虛之病,是有陽而又補其陽矣,奚可哉?若夫丹溪為虛火可補,謂其可補氣虛之虛火也,非謂人參可補陰虛之虛火也。氣屬陽,有餘便是火,不足而補火自退,有餘而補火愈熾矣。潔古謂人參補上焦元氣而瀉肺中火邪者,亦指其補上焦元氣不足而瀉肺中火邪也,非謂人參能補陰血不足而瀉肺中火邪也。至東垣謂人參補元陽、生陰血而瀉陰火,亦因元陽之不足,不能生陰以制火,故補之,非為元陽之有餘也。不究其理而妄議其非,不大謬哉?
透徹之論,可杜悠悠之口。
世俗謂產後三日內不可用人參,測其意恐瘀血之不行耳。噫!果瘀血不行而謂不可用,誠是矣!設有行之不止,以昏眩無知,六脈幾絕,手足盡冷而為血脫陽亡之候,其亦可以不用乎?竊恐此際即立煮人參、薑、桂急救之,亦有不及濟者矣,安問三日與不三日也?今之病家、醫家未經參究,每遇產後,但知有瘀血不行之可慮耳,而不知有血脫陽亡之可危,恆坐視人之死而不救,可悼也夫!一巨家室,五月而小產,產不逾時而即血崩不止,六脈虛微,神情昏倦,此血欲脫而陽欲亡之候也。予甚惶怖,急以人參一兩,肉桂二三錢,不切而咀,即注爐頭沸水急急煮飲,以追脫耗之元陽,煮未半而室已運去,更視之則六脈既絕,手足冷而通體涓涓汗矣。予惶怖益甚,忙取二大磁甌,不待參味煮全,旋以一注參汁少許,急持與飲,復以一又注少許,急持與飲,如此遞相持飲,飲盡即脈起神蘇,手足溫而汗已收矣。既而胸中作滿,疑故於參,予謂此非參故,乃湯飲多而不能頓行故也,頃俟腹中有汩汩行下聲自平耳。未幾果然。然其所以用參之不切而咀,而又以沸水急煮者何也?恐稍緩不及濟事耳。其注參汁於大甌而遞相少進者,又何也?恐參汁熱而驟難下口,轉致遲遲耳,非有他也。不如是則徒有救人之心,而無救人之術,與不救者何以異。
臨證首宜辨虛實,不必拘日數,傷寒、痘疹及諸雜證,無不皆然。
甚者成見之誤人也。予昔治一女人難產後即發熱不止,汗甚多,而語甚錯,六脈洪大而虛,且有坐臥靡寧,五六晝夜曾不經一閤眼,一閤眼此身不啻飄飄浮雲中,則明是一個氣血大虧,以致虛陽亢上的證候。夫何以參、朮、歸、耆、丹皮、童便及炒黑乾薑之類,屢進而屢不驗,且不但不驗,反增頭眩耳鳴,噁心嘈雜,欲嘔不得嘔數證,則知其非氣血大虧,乃痰涎之壅盛矣,遂更一方:半夏三錢,天麻二錢,茯苓、橘紅、豆仁、厚朴、黃連、枳實各一錢,竹茹三錢,鐵鏽水煎服,不二劑而氣爽神清,身涼脈靜矣。繼以人參大補脾丸日進二服,以培胃中元氣,數服後漸覺飲啖加餐,月餘全愈。然則予之所以誤認為氣血之虧者,執產後之成見於胸中耳,須知學者不可不虛其心而廣其識也。
凡病皆有虛實,不可略存成見,非獨產後然也。
長年病與高年病大要在保全胃氣,保全胃氣在食不在藥,萬不可專攻於藥,致妨於食,倘其力所能食,時所當食,寧可因食而廢藥,不可因藥而廢食。人當病愈後,胃氣必虛,固不可恣情口吻,尤不可小心太過,絕口不沾肉味,或曰本草謂豬肉助火生痰,發風動氣,於人有損無益。子何出此言也?余曰:人以血氣成軀,虛則當以血氣之味為補助。此固自然之至理,岐伯所以有肉為胃藥之稱,孟氏所以有非肉不飽之論也。朝與夕親,習以成性,雖有助火生痰、發風動氣之害,亦與之俱化矣。予有一譬焉,譬之藥中之大黃,非所稱有損無益者乎?而或蟲生其間,則必不能離大黃以為命,設取而飼之人參、白朮之中,其蟲反不得所而死矣。此各隨其質之所由生,性之所由習,豈概論物味之損與益哉?又如汙泥糞壤,孰不以為穢惡之物,唾而遠也,其間或生蟲焉,則亦必藉汙泥糞壤以為命矣。倘憐而愛之者,將畜之於清溪洌澗之中,其為蟲也,得更有逾時之命乎?由此推之,則豬肉之於人,未嘗有損無益也。
鄒潤安亦有此論。蓋坎為豕,在地支則屬亥,不但養胃,余謂其補腎水有專能也。本草損人之說,汪訒庵亦不以為然。惟脾虛濕盛之人,有釀痰滑瀉之弊,時疫流行之際,有壅濁召疾之虞耳。製為蘭熏,俗呼火腿,補虛開胃,病後最宜,以東陽造者為良。
余每到病勢危篤之家,未診視先令急煮水,診視竣,水即成湯矣。取藥煮之,差可濟急。世俗服藥之弊有六:有食已而即藥者;有藥已而即恣飲茶湯者;有藥食雜進而恬之不忌者;有才服此醫之藥而旋以彼醫之藥繼之者;有明受此醫之藥而陰則服彼醫之藥,不肯明言以欺人者;更有苦於服藥,所授湯丸必潛傾廢,中外待人又為互隱而無可稽窮者。病或偶減,固無論已,設或偶增,咎將安責?
煮水侍藥,洵救急之一法,服藥之弊,筆難盡馨,豈止六端而已哉!
病中固宜節食,尤宜節飲,食傷人所易知,飲傷人都不覺,不惟茶湯漿酒,以及冰泉瓜果之傷,謂之傷飲,即服藥過多,亦謂之傷飲。其見證也,輕則腹滿腸鳴,為嘔為吐;重則腹急如鼓,為喘為呃;甚則緊閉牙關,流涎口角,昏聵不醒人事,狀類中風。患此證者,滔滔皆是,或未有識,不得不為來者言之。
《易》曰節飲食,是飲與食並當節也。平人且然,況病中乎?飲食且然,況藥汁乎?尊生者,不可不三複此言也。
舉凡胸腹中有痰有飲,有積有痞,或脹或痛,或酸或嘈,或吐或瀉,一二證時止時作,經年不瘥者,急須猛意以圖全愈,毋俟他日別病相加,掣肘莫措。然其所治之法,則灼艾先而藥石次。蓋灼艾治病,與藥石不同,藥石固能治病,久之必動腸胃,妨飲食而壞元氣;灼艾則不唯能治病,並不動腸胃,妨飲食以致壞元氣耳。嗟嗟!世人之喜藥石而惡灼艾者多矣,而抑知灼艾之為功,遠逾草根木皮萬萬也。
寒濕凝滯為病,藉艾火以溫行,的是對證良法。
灼艾後惟「節飲食」三字為首務,不可饕餮厚味,致傷胃氣。今之人一經灼艾,便以食不勝人為憂,其始也胃氣未傷,猶能勉力啖嚼,數日後胃氣被傷,即脹滿而不能食,不瀉則吐,不吐則瘧與痢所從出矣。且更不思自貽伊戚,而猶咎施艾者之無功,良可笑也,良可悲也。
勉力啖嚼,最傷脾冒,無病者且然,況病人乎?
虛勞病,惟於初起時急急早灸膏肓等穴為上策,外此則絕房室、息妄想、戒惱怒、慎起居、節飲食以助火攻之不逮。一或稍遲,脈旋增數,雖有良工,勿克為已。葛可久曰:癆證最為難治,當治於微病之初,莫治於已病之後,深有旨也。至夫藥餌,則貴專而少,不貴泛而多,萬不可謾聽名流,積月窮年不撤潤肺滋陰之藥,潤肺滋陰之藥,擅名固美,釀禍極深,不可不知,不可不慎!
初起灼艾固為上策,然惟瘵證為宜。設屬真陰虛損,滋陰之藥在所必用,汪纘功論之詳矣,又未可再以艾火劫其陰也。《理虛元鑑》一書,尤不可不讀。
凡瀉病、痢病、蟲病、疳病、水病、酒病、疸病於初愈時,斷不可驟服滋補之藥。蓋此數病以濕熱為原,滋補之藥,乃助濕熱之尤者,驟爾服之,鮮不致害。
瀉痢亦有宜滋補者,但須佐以堅陰清熱之品,不可甘溫膩補耳。
凡近產不可祈占問卜,聽彼巫覡之徒乘機哄哧,以吉為凶,當何禱神,當何求佛,致使孕者憂疑恐懼,夢想多成危境,真氣反因鬱結而不舒。臨產之際,不難產亦自難產矣。患此弊者,急用人參、白朮、當歸、川芎、砂仁、枳殼、蘇梗、大腹皮之類,日煎服之,以舒鬱氣而扶真氣。
占卜、堪輿、星相、巫覡,皆欺愚人以謀生者,士大夫惑之,往往致禍,不但臨產爾也。
凡用補藥必兼瀉邪,邪去則補藥得力,譬之滌衣先除垢膩,而後粉飾可加耳。若專事補而不知邪氣之當瀉,補必為害。
一味蠻補,則病無出路,良由醫無理路,遂致人無生路。
病之加於小愈者,因小愈而放其心也。天下事處逆者恆多易,處順者反多難,病當未愈而求愈時,欲不得逞,志不敢肆,凡語言、動止、飢飽、寒溫以及情性喜怒之間,無不小心翼翼,自然逆可為順,不期愈而不愈者鮮矣。愈則此心不覺康強自慰,保護漸疏,恣口吻也,爽寒溫也,多語言也,費營慮也,近房室也。順情性而煩惱也,廣應酬而不自知為勞且傷也,有謂病不反加於此者無之矣。因憶孟夫子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之說,信不可不書紳而銘座右也。
病人犯此而功敗於垂成者多矣,不僅加病而已。
人咸謂神昏之病原於心,心清神乃清。愚謂神昏之病原於胃,胃清神乃清。或疑神藏於心,於胃何與?曰藏神者心,而攝神者氣,氣出於胃,胃氣不清則不能攝神歸舍,而心神之昏昧也必矣。子如不信,不觀酒醉之人乎,醉酒之人,醉胃不醉心也,何以神昏而語言錯亂也?不觀飽食之人乎,飽食之人,飽胃不飽心也,何以神昏而頹然欲寐也?不觀痰涎壅塞之病乎,痰涎壅塞之病,病於胃未嘗病於心,何以神昏而瞑眩無知若中狀也?不觀陽明內實之病乎,陽明內實之病,病於胃未嘗病於心,何以神昏而躁妄狂譫如祟憑也?或乃為之撫然,曰命之矣。
此誠前人未發之論也。況肥甘過度,每發癰疽,酒肉充腸,徒滋穢濁,熏蒸為火,凝聚成痰,汩沒性靈,神昏氣亂,宜其爾也。設素甘淡泊,藏府清虛,雖感客邪,易於解散,然則病從口入之言,可不深長思乎?
凡有以問疾來者,勿得與之相接,一人相接,勢必人人相接,多費語言以耗神氣,心所契者,又因契而忘倦,所憎者,又因憎而生嗔;甚或坐盈一室,競起談風,縱不耐煩,又不敢直辭以去。嗟嗟!有病之人,力克幾何而堪若此?恐不終朝而病已增劇矣!然此猶為害之小者耳。更有一等搖唇鼓舌,好事生非,病者一惑聽,必致惱怒填胸,不知自愛,而其為害,又不可言,智者於此,休將性命做人情。
病家或不知此,醫者必當致戒。
病中但可安分調攝,不可偏信師巫,殺害生命,不惟損資造孽,更使心志狐疑,溺情鬼塞,而切身珍愛之圖,反置勿問,愚孰甚焉?
愚人每犯此,且不可以理喻,真錮疾也。
病人臥榻,不可薄以茵褥,致使隱寒犯背,寢傷五藏之陽,變證增邪,莫此為甚。仙經曰:背以陽為主,而五藏之俞穴通焉。一被寒侵,則寒氣繇俞入藏而藏寒,藏寒則陰盛,陰盛則陽衰,陽衰則轉輸遲滯,傳送乖違,氣血亦為之損敗,輕病必重,重病必至於死矣,可不慎乎?不特病時不可,即平時亦是不可。
亦有茵褥過厚,帷幔太密而釀成疾病,以致危殆者,不可不知也。總須隨時隨地因病制宜。
有有病素不服藥者,不為無見,但須知得病從何來,當從何去,便是藥耳。如飢則食,食即藥也;不飢則不食,不食即藥也;渴則飲,飲即藥也;不渴則不飲,不飲即藥也;惡風知傷風,避風便是藥;惡酒知傷酒,戒酒便是藥。逸可以治勞,靜可以治躁,處陰以卻暑,就燠以勝寒,衰於精者寡以欲,耗於氣者守以默,怯於神者絕以思,無非對病藥也,人惟不自知耳。
以此類推,病皆有藥,其如人之不悟何?
人當臥病,務須常存退步心,心能退步,則方寸之間,可使天寬地曠,世情俗味,必不致過戀於心,縱有病焉,可計日而起矣。不則今日當歸、芍藥,明日甘草、人參,是以江河填漏卮,雖多無益也。先儒有言:予臥病時,常於胸前多書死字,每書數過,頓覺此心寂然不動,萬念俱灰,四大幾非我有,又何病之足慮哉?雖然,此惟可與達者言也。一縉紳子,年三十餘,囊固饒裕,良田又幾二十頃,且已有子,亦可謂無不如意者矣!後忽心志改常,二六時中,無刻不咨嗟太息,愁怨不勝,如此者四五年,遂患驚悸、怔忡、恍惚不得寐等證。遠近醫家延之殆遍,有安神者,有養血者,有補氣生精者,有消痰與降火者,備餌彌劇,卒至如迷如昧,如顛如狂,捶胸齧舌而死。究其病所從來,則為數年前訟費千餘金耳。嗚呼!如此富家,但知有身外之微,而不知有性命之大,縱可憐,不足惜也。世間類是者頗眾,因注之以為後鑑。
名利淡,忿欲消,是豪傑胸襟,賢明學問,亦是引年妙藥,卻疾奇方。碌碌者無此識見,焉肯服此藥乎?
舉世診脈,都用簡篇為墊手之具,不思簡篇所載,悉聖賢經傳,昭垂萬古,至尊至貴,豈可輕為借用,甚且褻之於床第之間,汙之以穢惡之手,有人心者,安乎否也?習以成風,竟無覺者。惟予友錢商隱一人,深以自嚴,更欲以是嚴天下,因命予筆之以廣其勸,是亦與敬惜字紙者同旨也,幸勿見迂為望。
道光間,仁和吳醞香大令,嘗制小枕分送,俾診脈者免汙書籍,士大夫家宜仿而行之。
擇醫療病,不在臨時,而在平日,能於平日知得深,信得確,則臨病相延,不患不濟事也。今夫世之擇醫者,在平日則恬不經心,及有病即手忙腳亂,妄聽妄從,有謂此良遂延此者,有謂彼良更延彼者,甚至道途之人,絕不曉醫為何事,而或狥其舉薦之情,無一不可延之者。幸而愈,以為得人;不愈,則曰疾既已劇,無可奈何,甘下泉而不悔矣。愚者不足怪,智者亦比比如之,可勝悼嘆。
比比如之,皆大愚若智,非真智者。
醫家之誤人有六:有學無識一也;有識無膽二也;知常不知變三也;意有他屬四也;心煩冗沓時五也,偶值精神疲倦六也。為醫者,不可不深加自省也。至有一等重惜名譽,知有生機而袖手;更有一等中懷勢利,因富貴貧賤而岐心;甚有一等未經明理,強作知醫,而率意妄投湯劑,以致誤彼蒼生者,又不可與醫類同日而語也。昔胡孝轅先生,深痛醫道之衰,忽不自覺其失聲曰:善醫者吾不得而見之矣,得見善學者斯可矣。予曰:善學者吾不得而見之矣,得見善問者斯可矣。自此三十有年來,絕不見一善問者。
世之醫者,自問能如是乎?否則必至殃人禍世。
或問富家之養子,恆柔脆而多疾;貧家之養子,每堅強而寡疴。伊何說也?裴子曰:貧家有暗合養子之道,與富家異耳。何以謂貧家有暗合養子之道與富家異?蓋小兒受病有五:一曰暖。小兒質稟純陽而火偏勝,保護無容過暖。《禮》曰:童子不衣裘裳。此其義也。富家之子,一出母胎,即矇頭裹足,燠室藏之,加以覆衾垂幕,稍長則未寒先寒,疊加絨纊,更日置之於火,爍其未足之陰,積熱之病,從此變生,而柔脆者多矣;貧家之子,則薄被單衣,隨地而擲,雖不無風冷交侵,動人憫念,而不知正得抑陽扶陰之至理,與富家異,其暗合養子之道一。二曰飽。人身腸胃以清虛為和順,在小兒則尤要,小兒腸胃柔窄,受盛無多,且不自知飢飽,旋與旋啖,而富有之家,則又脂味充盈,易恣情而多啖,脾胃諸病,從此變生,而柔脆者多矣;貧家之子,則無物可食,即食亦自有常,必不能使之饜飫,在口腹固為清簡,而不知正得腸胃清虛之至理,與富家異,其暗合養子之道二。三曰怒。小兒獨陽無陰,恆易躁而多怒,惟抑怒可使全陰。富家之子,種種任性,驕恣之習,越於恆情,本無可怒,怒無已時,怒動肝木,木旺生風,風木乘脾,驚癇諸病,從此變生,而柔脆者多矣。貧家之子,則索居窮蹇,不縱其性,自能貶損意氣,無怒敢發,處境似乎拂逆,而不知正得抑怒全陰之至理,與富家異,其暗合養子之道三。四曰遏號。諺云:兒號即兒歌。老子云:終日號而不啞,則知兒之號出於不自知、不自識,莫或使然,猶天籟也,豈有遏之之理?況小兒陽氣偏隆,最多火病,藉此呼號以泄之,不為無益,而富家之父若母者,反生不忍,動以食慰,而遏其號,鬱滯諸病,從此變生,而柔脆者多矣;貧家之子,則聽呼號而勿恤,見者聞者,以為心忍,而不知正得順通天和之至理,與富家異,其暗合養子之道四。五曰傷藥。藥乃攻邪物,非養生物也,多服久服,鮮有不致傷生者。富家之子,則不論有病無病,日餌無虛,甚至旦暮更醫,亂投湯劑而不知忌,有謂無傷,吾勿信也。且藥之傷人,甚於傷食,食傷醫所易知,藥傷醫多不識,病外諸病,從此變生,又不止於柔脆矣;貧家則不暇求醫,無資取藥,縱兒多疾,安意守之,在旁人以為失護,而不知正得有病不服藥為中醫之至理,與富家異,其暗合養子之道五。噫!是豈富家不善養子乎?非也,境也,因境以成其不善養子也。是豈貧家善養子乎?非也,境也,因境以成其善養子也。
飽暖釀疾,世人不覺,諺云:若要小兒安,常帶三分飢與寒。旨哉言乎!如《內經》云:藏於精者,春不病溫。小兒之多溫病,何耶?良以冬暖而失閉藏耳。夫冬豈年年皆暖歟?因父母以姑息為心,惟恐其凍,往往衣被過厚,甚則戕之以裘帛,雖天令潛藏,而真氣已暗為發泄矣,溫病之多,不亦宜乎?此理不但幼科不知,即昔人亦未道及也。更有富貴之家,凡兒女新婚,其衣褲被褥無不厚諸重綿,設非嚴冷之天,未有不釀疾者。驟則猝發,人猶知之;緩則延勞,人多不察,並及之以為愛子者告。
嘗見延醫之家,陳餚設醴,固不啻事神事鬼之誠且敬也,要皆出自不得已之苦心。醫者於此,自當設身處境,深用不安,適可則止,莫謂分所宜然,恣情長夜之飲,而絕不一回念,在暴病家,猶不及覺,若久病則中外主人,俱已晨夕焦勞,臥餐且廢,復何以堪?《語》云:一人向隅,滿堂為之不樂。有病之家,則不止一人向隅,滿堂亦幾向隅矣!一人豈能獨樂哉?有人心者,必不然也。更有一等嗜習而成僻者,嗜博奕,但知有博奕而不知有病人;嗜呼盧,但知有呼盧而不知有病人;更有一等趨競公門、奔馳世務之輩,則又心無二用,但知有趨競奔馳,而不知有病人,願同志者勿類是。
存心立品之士,首要體貼人情,臨證用藥,務期切病,不可故尚珍貴,以糜人財,如病家不甚充裕,而率用貴藥,為人子父者,不得不竭蹶而勉從之,幸而病瘳,其家已窮,否則人財兩失,欲葬無貲。疏方尚須顧惜,況供我口腹者,忍肆其貪饞乎?至於趨競奔馳,尤不足道矣。
針灸諸病,從未有以時令拘也,而世俗則專泥於伏暑之月,不思病之感也,有淺有深,其治療也,有緩有急,豈可概至伏暑之月而後針且灸耶?考諸《素問》、《靈樞》以及《月令禁忌》等書,並不見有伏暑始宜針灸之說,不知世俗何所據而云然?但一歲之中,最不可犯者,獨在冬至左右旬餘日。蓋此時正剝極復生,陰盛陽微之候,君子於此,自宜深潛玩密,保護微陽,而不使有所泄。《易》謂先王以至日閉關,商旅不行,後不省方。《素問》謂蟄蟲周密,君子居室,去寒就溫,無泄皮膚。皆此義也。當此之際,則又不可遽執四時俱宜針灸之說,賊及天和也。
伏暑之令,不宜灼艾,汪石山已詳言之,而後世偏犯其戒,誤人匪淺。
曷言乎用藥之如用兵也?裴子曰:蓋衛國者兵,衛生者藥,藥不以法而夭折因之,兵不以律而敗亡隨之,慎所同耳。且以信、仁、義、智、勇與夫決敵致勝之策,一比勘焉,則又不爽錙銖者何也?可戰則戰,不猶醫之可攻則攻乎?可守則守,不猶醫之不可漫汗下乎?可和則和,不猶醫之用和解乎?兵有設伏,醫有從治,均之伏其所惡,誘其所好也;兵有哨探,醫有消息,均之欲窺其虛實也;兵有間諜,醫有轉藥,均之欲離其勁邪也。先補後攻,得非足食而後足兵之謂乎?先攻後補,得非大兵之後,瘡痍荊棘,即為撫綏之策乎?攻補交施,得非且戰、且屯、且和之計乎?大積大聚,殺其大半而止,得非殲厥巨魁脅從罔治之義乎?病去而勿妄加攻補,得非窮寇勿追,歸師勿揜之說乎?不當補而補,齎盜糧養寇兵也。不當攻而攻,嘉兵者不祥也。或以正,或以奇,或緩兵尾其後,或先鋒銳其始,與醫之正治、奇治、先後劑、輕重法何異焉?且無恆者不可以作醫,兵之貴信也;無活人心者不可以作醫,兵之貴仁也;醫不可以執方,兵之貴智也;醫不可以貪利,兵之貴義也;急攻之、急下之、急補之,兵之貴勇也;器械不精,以其卒予敵也,藥品可不精製乎?部伍不整,以其將予敵也,立方可不嚴整乎?君不擇將者敗,醫不可不擇也;閫外不專者敗,醫不可不任也;忿兵者敗,驕兵者敗,印刓勿予者敗,醫獨可忿、可驕、可吝、可否耶?病在此而治在彼,無過之地,妄加斬伐也;有是病而用是藥,王師所至勿犯秋毫也;執一不通,趙括之讀書也;一治有五,孫子之用兵也;有一二味成一方者,武穆之以寡御眾也;有一二十味成一方者,淮陰之多多益善也;有半劑或一劑而愈者,武之西伐會朝清明也;有數十劑或百劑而愈者,周之東征三年始得也。以致於占風象、度地勢、察人心,與醫之審地宜、先歲氣、望聞問切,均不可以歧視者。用藥與用兵同有如此。雖然,兵家虛者則示之以實,實者則示之以虛,與醫之虛者實之,實者虛之,其理相似。而兵家之虛者示之以虛,實者示之以實,尤為致勝之妙算,而醫家之虛者虛之,實者實之,則敗不旋踵。何也?兵家之所謂虛者,兵食不足也,在我之元氣虛也;所謂實者,兵食足也,在我之元氣實也。醫家之所謂虛者,元氣虛也,所謂實者,邪氣實也。邪氣譬之兵家之敵人,非在我者也,此其所以異也。用藥與用兵之不同又如此。今之不知醫者,固不知如用兵之說,知如用兵之說者,亦但曰醫之不可輕用耳!孰知醫之與兵,有同異一至於此也。故曰:善將兵者,而後可以語醫;識虛實者,而後可以語醫。
醫道通治道,故良醫良相同功;用藥如用兵,故名醫名將同才。噫!醫豈易言耶?